第三章 十里茔 鬼门渡鸦

　　慕风望着这片诡秘邪异之地，早已吓得呆了，既不敢前进一寸，也不敢后退一尺。
　　蓦地里，他心念闪动：“爹爹曾说，这龙央帝国百州境内，分布着十处最恐怖怪异的地方，合称为“十大鬼域”。每处鬼域不是藏着妖魔鬼怪，就是遍布猛兽毒虫，处处凶险无比。常人若不慎闯入，那是有进无出，死无全尸。”
　　但见此地荒冢连绵，枯骨遍地，惊悚骇人，无疑便是一处“鬼域”了。
　　他闭上眼，将那十大鬼域的名字在脑海中默默过了一遍。
　　果不其然，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名字凸显而出，不由惊叫道：“十里茔！”
　　他还听爹爹说过，这十里茔隐藏在一片神秘的古松林中，纵横十里之内，全是坟墓和枯骨，乃是数百年前某个异族部落的墓葬群。而且，这十里茔在“十大鬼域”中的凶险程度也是数一数二，常人入内，几个喘息之间，便会身中阴气寒毒，七窍溢血，口吐白沫，四肢僵硬而死。
　　他还记得，那《鬼谷毒经》中排名第一的最为迅猛之毒“三息绝”，便是采集了“十里茔”中的阴寒鬼气，再辅以数种毒花毒草的香气配制而成。人若闻之，三息必死，且无药可救。
　　他万万没有想到，爹爹所说的古松林，便是谷逸庄南面的这片赤松林，更没想到，一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竟与令世人谈之色变的“十大鬼域”之一的“十里茔”相距如此之近。
　　不论是爹爹、娘亲，还是村里的老人、猎户们，都从未说起过这件事，却不晓得他们是当真不知，还是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随即，他又想到踏入这十里茔的悲惨死状，心底一凉，赶忙捂住口鼻，不敢再呼吸。
　　其实，他身入此地惊愕已久，别说三息，就是三十息也有了，但犹未感到任何不适。
　　他转过身，待要退出，却听不远处草丛乍响，那群鬣狗竟是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
　　他大惊之下，身子一颤，松开口鼻，忙又调头向坟地更深处逃奔。
　　踏着散碎的枯骨，艰难地刚奔出十几步，那些鬣狗便迅疾地冲了进来，连纵带跃，眼看便要追上。
　　慕风心生绝望，不想这阴寒鬼气没能要了他的命，却还是难逃几只鬣狗的追杀。
　　突然，他右足被几根藤蔓绊住，一个趔趄，登时前倾摔倒，额头与另一个人头骷髅的前额正对一碰，那骷髅应声碎裂。
　　他吓得连忙翻身坐起，随手抓起一根粗大的腿骨准备拼死一战，却接连听到几声哀嚎。
　　定睛看去，那七八只鬣狗居然也全部摔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他缓缓站起，走近察看，但见它们七窍溢血，口吐白沫，已然僵死。
　　眼见这般死状，他才确信，爹爹所言与《鬼谷毒经》所载，果然没错。
　　鬣狗惨死，慕风不喜反悲，暗暗咒骂：“那些贼官兵血洗全庄，我刚侥幸逃脱，你们这些恶狗却不肯放过我，活该命绝于此！”转念又觉古怪，纵是这些凶悍野兽都抵受不住，三息而绝，自己却为何能安然无恙，难道是自身体质极佳，竟能抵御这鬼气的阴毒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多想，既能平安无虞，心里登感宽畅。
　　此时鬣狗俱亡，心无所惧，索性放开胆子，恣意前行，一面漫步，一面四处探看。
　　四下里一座座墓碑古旧残破，碑面不见任何字迹，却都是些无字碑。又见每座坟墓之后，皆有一个井口大的坑洞。
　　他任往一个洞口俯身看去，墓室又深又黑，里面空荡荡的，却不见棺椁和遗骨。
　　转身又走向另一个坟窟探头观瞧，亦是如此。
　　慕风暗感奇怪，正不明所以，瞥眼间见枯骨堆中半隐着一件金光灿灿的小物。走上两步，弯腰拾起，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精雕细刻的金珠玉蟾。
　　这蟾蜍通体由碧玉雕成，口中含着一颗滚圆的金珠，闪闪发光。
　　他伸指去捏那颗金珠，意欲取出，但连番用力，竟而摘之不下，镶嵌得甚是牢固。
　　又一瞥眼间，见地上骨隙之中，金光闪亮，居然还有许多件明晃晃的小器件。他直起身，抬眼再看，却惊得双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见前方一大片枯骨之间，粲星万点，若隐若现，竟遍地都是金银玉器，足有数百件之多。
　　他跨步向前，正要再挖一件金器出来，突觉右手背上一阵刺痛。急忙缩手，却见一条一尺多长的百足黑蜈蚣紧紧咬住他的手背，细长的身躯迅速缠绕在他的小臂上，且见它那黝黑的躯体自首至尾渐变成墨绿色，竟是在吸食他的血液！
　　“啊！”
　　一声惊呼，左手丢下金珠玉蟾，抓住蜈蚣身躯，猛力一扯，跟着一甩，将那蜈蚣远远扔了出去。
　　慕风一家，也算是世间罕有的奇珍之家，除了娘亲的血液澄澈如水以外，其它三人的血液则都呈淡青之色，便如猕猴桃榨出的果汁一般。
　　那黑蜈蚣的身躯由黑变绿，正是吸食了他的血液所致。
　　慕风侧目寻望，还没看清那蜈蚣落在了何处，一道暗影携着疾风从面前遽然掠过。
　　他视线紧追直上，仰见一只黑羽乌鸦拍打着翅膀，翩然落在远处一颗苍松的枝桠上，嘴里衔着那条黑中泛绿的吸血蜈蚣。
　　那乌鸦尖喙快速开合，将黑蜈蚣从头到尾咬了一遍，又从尾到头再咬一遍，彻底咬死之后，仰起脖颈一寸一寸吞入肚中。
　　慕风大感惊奇，不知是什么鸟儿，竟敢以吸血蜈蚣为食。凝目仔细望去，这一望，瞬即惊恐失色。
　　遥见那乌鸦遍身黑羽，唯独胸前有两道玄色羽毛，呈倒人字形。
　　他曾在《奇禽异兽图谱》中看到过，书上说，这种乌鸦并非人间凡鸟，而是经常徘徊于阴阳交界、生死河边的冥界奇禽——鬼门渡鸦。
　　这种渡鸦，形似鹰隼，鸣若婴啼，掠如疾风，善食邪祟腐肉，便是厉鬼见了也会畏惧躲避。
　　“这……这不可能，‘鬼门渡鸦’这种传说中的鬼鸟，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慕风尚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但觉右手背疼痛加剧，低头一看，那半条右臂已然浮肿，且成青黑之色。方知适才那蜈蚣吸血的同时，也将一股毒素释放到自己血液中了。
　　他疼痛难忍，脸部扭曲，左手紧紧扣住右臂，意欲阻止毒液向上蔓延。
　　便在这时，又觉右足踝一痛，俯身急看，却见脚下四周竟有数十条黑蜈蚣从枯骨堆中钻了出来，扬起两根细长的触角，同时向他逼近。其中一只已咬在了他的脚踝上。
　　他刹时惊慌失措，右腿猛地向前一踢，将那条蜈蚣甩开，拼命向前逃奔。
　　他强忍剧痛，只跑出二百来步，右臂上的浮肿已扩散到肩颈处，脚踝的毒液也沿着血脉蔓至整条腿上。
　　臂痛腿麻，他渐渐失去知觉，再也无法跑动。
　　眼见前方卧着一块三尺来高、五尺见方的大青石，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了上去，仰面躺下，口中已是气息奄奄。
　　不一刻，忽听青石四下窸窸窣窣，慕风双目无神地望着被浓厚的雾岚遮蔽的天空，不必看也猜得出又是一群吸血蜈蚣从枯骨堆下钻出，嗅着血毒之气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
　　但听声音之密集，少说也有数千条。
　　他已无力逃跑，内心陷入深深的绝望：“难道，这是天意吗，老天爷真要杀死我们全家才肯罢休吗？”一颗泪珠自眼角凄然滑落。
　　他希声自语：“爹，娘，风儿好疼，风儿快不行了。云云，哥哥这就去找你，马上就能再陪你一起玩了。”
　　想象着一家人再次团聚、其乐融融的场景，缓缓闭上了眼睛。
　　“哇——哇——哇——”
　　就在他双眼尚余一线缝隙将闭未合的时候，陡见无数道暗影“哇哇”怪叫着自半空疾速闪过，那叫声真如婴孩啼哭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他乍睁开眼，见是一大群鬼门渡鸦自四面八方的林中展翅飞出，黑压压的，铺天盖地，足有五六百只。
　　它们如利箭般猝然飞至，从大青石旁迅疾掠过，再飞起时，口中已衔了一条吸血蜈蚣。
　　原来吸血蜈蚣大量涌现，引得鬼门渡鸦也群体出动，前来捕食。
　　这等场面，就像成群的海鸟在海面捕鱼一般，极是壮观。
　　只是，慕风却已看不到这罕世奇观了。他体内剧毒扩散至四肢百骸，全身麻木瘫痪，就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了，唯有两颗眼珠还能微微转动。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鬼门渡鸦从眼前纵横交错地不断掠过，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感激：“你们……是来救我的吗？”虽说他已命在顷刻，即便这群渡鸦捕尽蜈蚣也是无力回天，但毕竟帮他免除了千口咬噬、血液被吸干而死的痛苦。
　　须臾之间，数千条蜈蚣已被捕得所剩无几，残存的一些也迅速钻回骨隙，再也不敢冒头露面。
　　几百只渡鸦捕食完蜈蚣，却并未离去，而是全部停落在四周的大松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慕风，口中“哇哇哇”乱叫不止。
　　慕风当即恍然，心底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转凉，暗道：“鬼门渡鸦最喜欢吃腐肉，它们不是来救我的，而是想要吃我！”
　　他青肿发黑的脸上蓦然显出一丝凄然的苦笑，内心不禁涌出无尽的悲哀：“娘亲和妹妹葬身火海，村里的乡亲好友尽被官兵杀害，爹爹身在皇宫，想来也已遭到那二皇子天阳拔山的毒手。这时候，这世上还有谁能来救我呢？”
　　他忽然感到，此刻的自己，失去父母的庇护，没有邻里的帮助，孤苦伶仃，孑然于世，生命是何等脆弱，生存又是何其艰难？莫说此刻身受厄难，生命将终，即便能逃过此劫，往后的日子又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这里，心中凄怆悲凉，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他生念已绝，脑海中竟是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人一旦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怕痒，也不怕痛。死了之后，身体总会腐烂，就算不给这些渡鸦吃掉，也会被蛆虫啃食完，相比起来，还不如给渡鸦吃了更干脆些……”
　　他这么混混沌沌地想着，目光涣散，意识渐渐模糊。
　　不一刻，便断了气息，至此辞别天地，永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