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谷逸庄 血光之灾

　　龙神帝州。谷逸庄。
　　日临中天，近百户人家的厨房顶上，青烟袅袅，四处弥漫着饭菜的浓香。
　　忽然间，大地震颤，远处蹄声如雷。
　　众村民惊慌之下，纷纷出屋探望。
　　但见大队骑兵踏着滚滚黄尘闯进庄来，声势浩大，几近千人，各个披坚执锐，杀气冲天。
　　为首一名铁甲将军举刀高呼：“炎王殿下有令，命我等缉拿反贼慕青渊家中亲眷，若有窝藏罪犯者、抗拒搜查者、擅自逃离者，一概格杀勿论！黑虎营，包围村庄，把守要道，白虎营随本将进村抓人！”
　　一声令下，兵分两路，头顶黑色盔缨的军士四下散开，将村子团团围住，白色盔缨的则随那将军策马入庄。
　　他们进了庄，却是逢人便杀，见人就砍，于那格杀勿论的三项先决罪状，全当空口放屁一般。
　　这时，十岁少年慕风正独个在灶房烧火煮饭。
　　他一手往炉里添柴一手执书品阅，读到精彩处时不禁着了迷，忘了手中的活儿，炉火悄然熄灭。待他发觉时，那炉灰都快凉了。
　　他赶紧重新生火，手忙脚乱地取来火刀火石，折腾了几番也没把炉火点着，反倒把自己呛得灰头土脸，活像一只小黑熊。
　　此前，妹妹慕云因突患暑热，娘亲便焦急地带她往村西郑老郎中家去了。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仍未见归。
　　陡闻马蹄声响，慕风急抛下书，出屋来看。
　　刚跨出门槛，只见娘亲从院墙外飞身闪入，满脸惊惶之色。
　　“娘，怎么了？”慕风也有些慌了。
　　“风儿，不好了，快躲起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被娘亲一把抱起，纵上西厢房顶，跟着又跳到屋后那棵千年梧桐树上。
　　只见娘亲伸出右掌，抵住那六臂难合的树干，自掌心涌出一股清水来。
　　梧桐树干一遇清水，内部木质立时如冰消雪融，也化作涓涓碧水沿着树皮粗糙的纹理流淌而下。
　　弹指间，便融出一个两尺深、三尺高的小树洞来。
　　“娘，这……这是什么法术，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慕风眼睛瞪得如鸡蛋大。
　　“快，躲进去。”娘亲急促道。
　　慕风一愣，娘亲不答，他也不多问，缩身钻进洞里。
　　接着，娘亲又伸出掌。
　　这一次，水流到处，那梧桐树皮竟自行愈合，将洞口封住，只在上下两处各留了一个通气孔隙。由外而观，竟看不出半点异样。
　　“娘，到底怎么了？”慕风透过孔隙问。
　　“风儿，你听到那个将军的话了吗？”娘亲问。
　　“嗯，听到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来抓我们呀？”
　　慕风与生俱来便有超乎常人的五感，目力、耳力尤其不凡。只要他屏息凝神，十里之外，能辨飞鸟，百步之内，可听蚊鸣。
　　那铁甲将军之令，已清清楚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具体缘由，娘也不知道，不过那天阳拔山连蛮阳王手下的铁骑大军都调动了，看来你爹爹在宫里一定是出了大事。”
　　“那……那爹爹也被他们抓起来了吗？”
　　他曾听爹爹说过，那二皇子天阳拔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恶人，在宫里总是处处与爹爹为难作对。
　　但他心里明白，爹爹慕青渊位高权重，神功异术天下第一，而且素来忠君爱国、体恤百姓，上得龙皇宠信，下受万民敬仰，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贤臣、大英雄。
　　此时听娘亲说爹爹在宫中出了事，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风儿，你先别问了，乖乖躲在里面，千万别出声。”娘亲低微地叮嘱了一遍，又补一句，“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记住了吗？”
　　慕风满脸疑惑地点了点头，又一问脱口而出：“娘，云云呢？”
　　娘亲不语，耳听他的声音自孔隙中清晰传出，心生忧虑，便伸出双掌，在树洞外裹了一层薄薄的水壁。
　　这层无形水壁，虽是以水凝成，却坚韧无比，刀剑难破，且能隔音透气，此时正堪妙用。
　　正在这时，忽听远处一个声音粗鲁地喊道：“树上那个女人，快滚下来！”
　　娘亲见被人发现，猛吃一惊，为引开那些军士的注意，踏着屋脊，施展轻功，飞身往南跃去。
　　“快，抓住她，别让她逃了！放箭，快放箭！”
　　慕风躲在水壁裹覆的树洞之中，听不到外面一丝声响，透过眼前小孔向外望去，早已不见了娘亲的身影。
　　“娘，娘，你在吗，你要去哪儿？”喊了几声，却无任何回应。
　　再向远处望去，那些铁甲骑兵正追赶着乡亲们狂砍滥杀，鲜血四处飞溅。
　　慕风直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多看，低头闭眼，心脏砰砰乱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慕风抬起头，睁眼朝孔外探望。
　　但见十余丈外一块空地上，数十村民双手反剪，跪缚在地。
　　他瞧得清楚，村西孟爷爷一家，东头张猎户，左邻的李婶，南院的沈青叔，还有他的玩伴大福、小慧等等，都在其中。
　　两名军士手握马鞭，在人群中来回走动，面露狠恶地说着什么，时不时便扬鞭抽打在乡亲们的背上。
　　慕风虽不闻其声，心下也自了然：“这些贼官兵，定是在逼问我们的下落。娘亲把我藏得这么隐蔽，就算他们寻过来，也未必能找得到。只是，不知道娘亲和妹妹怎么样了。”
　　随即又想到，爹爹虽声名显赫，但为避免朝堂纷争和江湖忧患，他与娘亲在这幽僻的谷逸庄中打一开始便隐姓埋名而居，世上鲜有人知。更何况，他每次回家，总是易容改装，扮作远行归来的商人，并化名慕向林。因此，众村民虽然对慕青渊之名如雷贯耳，却实不知他一家人就住在庄里。不论那些军士如何毒打逼供，他们也无从说起。
　　众村民正前方一株大槐树下，那铁甲将军横眉怒目，立在一口粗陶大缸边上。那缸里波光粼粼，不知盛满了水还是酒，面上浮着两只瓠瓢。
　　且见那将军一手抓住瓢把，满满地舀出一瓢，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周边树荫下，整齐地侍立着百余名军士，手中都提着血染的尖刀。
　　此时正值盛夏，烈日当头，酷暑难耐，气温已攀到极致。
　　那些老幼村民在炎日下暴晒，早已汗流浃背，又遭马鞭毒打，各个皮开肉绽。血汗交浸，剧痛倍增，不断有人捱受不住，扑通倒地。
　　慕风看在眼里，又惊又惧，一股寒意袭遍全身，不禁瑟瑟发抖。
　　不一刻，已有大半村民晕倒在地。
　　又见那将军从身后的马背上摘下一个黄色皮囊，拔出木塞，将囊中的白色粉末全部倒入缸内，手把瓠瓢，在缸里搅拌了几下。
　　随后，他双手舀了两瓢出来，端上前，张口说了几句话，便见离得较近的两个村民摇摇晃晃地站起，伸长脖子凑近，大口喝了起来。
　　慕风好生奇怪：“这贼将军怎么会好心好意地喂他们喝水，一定是在使什么阴毒诡计。刚才那白色粉末是什么东西？”
　　那二人痛饮解渴，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然而，这喜色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痛呼惨叫之状。
　　遥见那二人倾身摔倒，在地上几近癫狂地打起滚来，翻滚数下，四肢蜷曲，抽搐不止。
　　紧接着，竟而从七窍和体表蒸腾出一阵白色烟气，便如吞炭入腹，体内似沸水烧开一般。
　　不一刻，白烟散尽，再细看时，那二人已不再动弹，而他们的身体，竟变成了两具皮包骨头的干尸！眼窝深陷，齿骨突出，模样恐怖骇人。
　　其余村民见了这般景象，只吓得面无人色，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那将军裂开大嘴，满脸狞笑，似乎对他这将活人变成枯骨干尸的手段极是得意。
　　“枯骨炎汤！”
　　这四字倏然浮现于慕风脑际。
　　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他曾看过一本名为《鬼谷毒经》的书，里面记载着天下数百种奇毒的形、色、味及其效用，并附有配制和化解之法。
　　其首篇所述“天下十大奇毒”中，排名第八的“世间最难熬”的毒便是这“枯骨炎汤”。
　　他隐约记得，此毒是将一种名为“干尸粉”的白色粉末溶于烈酒之中而成，入口甘冽香醇，如饮美酒佳酿，入腹则如油沸火烧，灼烫难熬，随之体内水分自毛孔和七窍全部蒸出，直至皮裹枯骨而亡。
　　当时，他见那书中所载奇毒，神秘诡异，实在匪夷所思，只当是古人杜撰出来恐吓世人的，今日亲眼目睹，才知确有其实，不禁大感惊诧。
　　他心下愤恨已极：“这狗畜生、大混蛋，用这种天下奇毒虐杀无辜百姓，居然还引以为乐，真是全无人性，禽兽不如！要是我爹爹在这里，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再看那将军又舀出两瓢，端了过去。
　　众村民见了适才情形，谁还敢喝，都避之唯恐不及。
　　那将军忽然大怒，将两瓢“枯骨炎汤”往众人身上一泼，扬手一挥，四周军士迅速围拢过去，纷纷举刀砍杀。
　　众乡亲连声哀嚎，相继倒在血泊之中，无一幸免。
　　慕风心痛如绞，低头闭眼，不忍再看，心中无穷的恐惧中又生出无尽的恨意。
　　他牙关紧咬，攥起双拳，恨不能即刻变得如爹爹那般英勇神武，冲将出去，将那些残暴如恶鬼般的贼兵全部杀掉！
　　然而此时的他，年幼荏弱，既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只能祈盼着不被他们发现，保住这条小命。
　　又不知过了多久，慕风只觉这树洞里渐由沉闷升至灼热，不禁又向孔外瞧去。
　　乍看之下，双瞳陡然收缩，轻微地颤抖起来。
　　眼前所见，已非执刀的军士和跪缚的村民，而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村中房屋篱院、牛棚鸡舍、草垛柴堆俱遭焚烧，烈焰燎天，黑烟弥漫，便如千百只火魔炎兽在鬼雾迷阵中上蹿下跳，狂欢起舞。
　　再往树下俯视，见自家院落也已被火焰吞噬，厅堂卧室，桌几床榻，已烧得焦黑如炭，面目全非。
　　慕风瞧在眼中，心底大骂：“这些遭雷劈的狗官兵，杀人放火的强盗，竟……竟然把整个村子都给烧了！”眼见家园被毁，痛心疾首，欲哭无泪。
　　蓦地里，一道火光扑面袭来。
　　慕风本能躲避，好在这树洞有娘亲的“水壁”守护，火焰一时间无法烧穿。
　　他不由想起尚在外面的娘亲和妹妹，却不知她们是否安然，能否逃离火境。心中惊慌忧惧，忍不住放声大喊：“娘！娘！云云……”但这声音哪里能传得出去？
　　呼叫几声，突觉洞中憋闷，透不过气来，大口喘息两下，顿感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便此丧失知觉，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