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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路到尽头难回首 / 一、铁蒺藜

一、铁蒺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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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蒺藜是土生土长的芝城人,芝城人喜欢给人起绰号,绰号是最亲近最熟悉的人才能称呼的,称呼起来感到亲切贴心。许多绰号听着不雅,其实内涵是有情分的,铁蒺藜不是他的本名,是芝城人给他起的绰号。
  绰号铁蒺藜才六十多岁,二零二零年初夏的一天,事前没有一点儿征兆,却突然患上了脑梗塞的病,这病的症状表现为恶心呕吐,头晕目眩,手脚麻木,浑身冷汗,言语不清,讲话困难,活动受限,半身瘫痪。
  发病那天铁蒺藜家里水管漏水,他到邻居家借了个扳手,刚修好家里漏水的水管,病就发了作。
  第二天天刚亮,邻居骑电动车买早点,发现电动车一枚螺栓有些松动,螺栓松动骑车不安全,他要拧紧这枚松动的螺栓,便到铁蒺藜家取他的扳手。
  邻居来到铁蒺藜家门前敲了半天门,只听到门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没有人开门,只有声响不见人影,邻居感到挺奇怪。
  邻居等了好久好久,门才打开一条缝,邻居拉开门进到屋里,这才发现铁蒺藜的病。
  邻居车的螺栓不能紧了,早点也不能买了,情急之下,邻居急忙拨通120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二零二零年,世界遭遇到COVID-19疫情蔓延,中国疫情虽已被控制,却也不能掉以轻心。邻居自己戴着口罩,又找来一个口罩给铁蒺藜戴上,搀扶铁蒺藜上了救护车,邻居随车也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邻居和铁蒺藜出示了健康码,又测了体温,邻居忙前忙后,为铁蒺藜挂号,送诊,缴费,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再送诊。大夫看了检查结果,从座位上离开让铁蒺藜躺在床上检查一番,检查完回到座位,顺了顺胸前的听诊器和邻居私下说:
  “晚了,最佳治疗时间已被耽搁,需要马上住院,去住院处办一下住院手续吧。”
  邻居领了大夫的旨意,到住院处给铁蒺藜办了住院手续,交了押金,又买了些医院的饭菜票,租了轮椅,扶铁蒺藜坐上轮椅,乘上电梯住进七层701病房,找到病床号,邻居把铁蒺藜扶上了病床。
  住院部的大夫跟随进来,翻了翻铁蒺藜的两个眼皮,看了看两个眼球,抬了抬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脏,转身和邻居小声说:
  “送来晚是晚了些,可也不算太晚。根据病人的情况,不能用溶、取栓和介入治疗方法,只能做保守治疗,保守治疗也是很有希望康复的,要有信心,这很重要。有家属吗?病人身边需要人护理。”
  邻居有问无答地把大夫的话记了下来,虽然把话记了下来却有些为难。
  需要人护理?谁能来护理?铁蒺藜的妻子,人称小茴香,与铁蒺藜离婚好多年了,不指望她来护理。
  铁蒺藜有一个女儿,离婚时法院判给了妻子,眼下在国外居留,回国护理他的可能性很小。
  铁蒺藜母亲早亡,父亲年迈,父亲自己很难照顾好自己,父亲照顾他绝无可能。
  铁蒺藜还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兄弟,兄弟一家都在外地工作,回来照顾他更是难以想象。
  雇一个保姆来护理,可这得有钱啊!
  邻居没有将为难之事与铁蒺藜讲,其实不讲铁蒺藜也很明白。
  铁蒺藜虽然话说不清,也道不明,行动又不便,脑瓜子却是清醒的。
  跟随铁蒺藜的大夫离开病房后,护士进来给他量了血压和体温。邻居向护士简单介绍了铁蒺藜的一些情况,回头又向铁蒺藜安慰了几句诸如“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之类的话。然后下楼在医院周围买了些日常用品和些水果上来,放在铁蒺藜的床头柜里面和病床下面,单独把水杯和饭菜票放在床头柜上面,一卷卫生纸和一个抽纸放在了铁蒺藜的枕头边上。邻居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礼节性地向铁蒺藜招招手离开了病房。
  铁蒺藜看着邻居离去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病房里剩下一个护士,姓白,人们称她为小白护士。旁边还有两张病床,中间的病床是702病床,靠门的病床是703病床,两个病床上的病号患的是与他相似的病症,周围都有家属照料着。
  小白护士料理完病房里的病人,叮嘱病人要按时吃药,按时去进行各项检查,病人的家属们都要互相照应着,有什么事情到护士站喊一声,或者按一下各自病床床头上的电铃,他们护士或者大夫马上就会到。叮嘱完,小白护士匆匆去了别的病房。
  铁蒺藜的病床紧靠着窗户,他躺在病床上望着窗户外,他看不到窗外下面有什么景致,只能看到窗的上面有一片蓝天,蓝天上的太阳像精灵一样,瞬间跳出东方的地平线,正鬼鬼祟祟向窗的上方靠过来,贼溜溜的阳光透过蓝天明目张胆地摸进病房的窗台儿上,有一大块灰色的云病病殃殃悬在蓝天边,魔一样的风推着它,正迈着缓慢病态的脚步向这边移动着。蓝天有太阳,有阳光,有灰色的云,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初夏的风,而铁蒺藜的脑壳就像一罐密封的罐头,被抽了真空。
  铁蒺藜的视线移开窗户,病房的窗、门、墙面、天花板以及病床和床头柜都是白色的,唯独地面是浅灰色的。以白色为主色调的病房更显得洁净明亮,而铁蒺藜的心里却感觉有些灰暗。
  铁蒺藜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大脑都是麻木的。702和703病床的病人家属为不影响他人休息放低声音在说着什么。
  703病人家属对702病人家属说:
  “听大夫说,急性脑梗病人,发病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六个小时的时间,不超六小时,预后比较好。”
  702病人家属回道:
  “越早发现越早治疗预后越好。”
  703家属说:
  “我老爹发现得早,送来得早。”
  702家属回道:
  “我家这位也没超六小时就送了来。”
  ……
  703说:
  “701病人怎么没有家属陪护?”
  702回道:
  “不清楚,咱们就先照应着点吧。”
  703应道:
  “那是自然。”
  ……
  铁蒺藜的视线慢慢移向了702和703病床,702和703病床的病人家属说些什么,铁蒺藜一点也没听进去。这时,医院送餐人员进了病房统计午餐,依次统计完了703、702病人和家属的午餐,当统计到铁蒺藜时,铁蒺藜愣愣的眼神盯着送餐人员,像一尊被仰面推倒的塑像,时间和空间都被凝结住了。送餐人员停顿了一会儿,再次询问,铁蒺藜才愣过神来,大脑似乎有了点思绪,模模糊糊吐出两个字来:
  “随……便。”
  送餐人员琢磨了老半天,才琢磨出他说的是“随便”两个字,却把送餐人员难为住了,这“随便”要给他订什么餐啊!
  无奈之下,702和703病人家属一起商量了一下,给铁蒺藜订了一份米饭和蘑菇炖小鸡,得到铁蒺藜的默认,送餐人员才如释重负离开了病房。
  702和703病人家属看到铁蒺藜心情沉重精神恍惚的样子,便一起劝导铁蒺藜,让他不要紧张,脑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要配合治疗,病会慢慢好起来的。铁蒺藜“嗯,嗯”回应着,对702、703病人家属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铁蒺藜并不惧怕自己身上的病,之前有什么病痛很少吃药更是拒绝上医院。年轻时,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和朋友约好,要骑自行车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时间有点儿晚,朋友在影院门口等着呢,情急之下他车子骑得飞快。
  他骑车要穿过一条巷子,不知咋的,巷子里的路灯没有一盏是亮的。可能是停电,整个巷子漆黑一团。巷子的眼睛瞎了,他也瞎了眼。巷子路面有几个雨水井,其中一个雨水井盖不翼而飞,车子前轮一头扎到井口上,铁蒺藜从车子上飞了出去,又在石子路面上连续翻了两个跟头,半天才从路面上爬起来。他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嘴上骂了一声“他娘的”,赶上他的自行车,继续去与朋友会面看他的电影。
  看完电影回到家,妻子和女儿已经睡着了。他突然感到右侧的肋骨有点疼,便用手掌揉了揉疼的地方,他一边揉着,一边走进洗漱间。他进洗漱间简单洗了把脸,随后也脱下衣服上床睡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起床洗漱,铁蒺藜感觉不敢弯腰弓背,这一举动被妻子发现了,问他:
  “怎么了?”
  他支支吾吾答:
  “不怎么,没事儿。”
  他洗漱完毕,吃完早饭,也不与妻子和女儿打招呼,继续上他的班去。
  铁蒺藜在芝城渔业公司一个加工厂工作,干的是流水线,在输送带上输送生鲜鱼虾等海洋产品。流水线上一人盯着一人,上了流水线,没有特殊情况很难下流水线。所以人们说:在流水线工作,上线前想喝水忍着,上线后想撒尿憋着,下了线有再着急的事,也要先撒泡尿再喝杯水。
  铁蒺藜上线前没喝水,上线后也没有憋的尿,可大冬天的,他脸上大汗淋漓,在流水线上不断用手抹下他脸上流淌的汗水,造成流水线上时常有掉落到地上的生鲜鱼虾。这一现象立刻就被带班的班长注意到,带班班长是东北人,带着东北的调调问他:
  “你这是咋啦?”
  他也随了东北的调调回道:
  “没咋的。”
  带班班长又问他:
  “没咋的这是咋啦?”
  铁蒺藜无言以对。
  带班班长看着不太对劲,以前铁蒺藜工作上不是这样的,他工作起来还是有一股子机灵认真劲的,这是咋啦?
  带班班长想,铁蒺藜肯定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便喊过来质检员,从流水线上拉下铁蒺藜,他自己替补上铁蒺藜的岗位,让质检员送铁蒺藜到医务室瞅瞅铁蒺藜到底是咋啦。
  加工厂医务室只有两个半拉子医疗水平的大夫兼护士,一个人在岗,一个人外出了,看了铁蒺藜的状况,摇摇头,叹口气,说:
  “还是上医院吧。”
  一听说上医院,铁蒺藜死活不去,要让医务室的大夫给他开几天病假条,说他在家休几天就好了。大夫说那可不行,说他那地方伤的不轻。大夫一边说着,一边脱下白大褂和质检员死拖硬拉把铁蒺藜送进附近一家医院。
  经过医院检查,铁蒺藜右侧的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插到了右侧的肺部,很严重。可他只住了不到一周的院,硬是要求大夫出了院。
  他对病痛不在乎,可他对现在的脑梗还是有些在意的。得了这样的病,话说不清一句,活动受了限制,死不死活不活的,那人不成了残废?可最让他苦闷抑郁的是他尝到了孤独寂寞的滋味。临近两个病床的病人,一个由闺女伺候着,一个由妻子照顾着,一会儿的时间,两个病床的病人,不是这个家里的亲属来看望,就是那个家里的亲属来看望,亲属们没走,朋友又来看望,一拨一拨的,络绎不绝。可他呢?别说醒着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就是闭上眼睛眯瞪一会儿想做个梦有个人来探望都很难,他能不伤感吗?不伤感才怪!
  中午饭送了来,铁蒺藜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让送餐人员把饭放在床头柜上,自己看着其他两个病人和家属吃午饭。
  病人家属协助着自己的病人同自己一起吃午饭,病人吃饭吃的很慢。得了脑梗的病人,犹如海浪冲上沙滩的一团水母,水母离开海水,便失去了活动能力,身体就会一点儿一点儿熔化着,没有回头海浪的救助不会自行回到大海里去。
  话不能说的太绝对,其实,脑梗病人是不会像冲上沙滩的水母一样的,他们大部分人经过治疗和自己的努力,能够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战胜疾病,获得自由,就要配合治疗,坚定信念,就像住院部大夫说的那样:要有信心!
  702和703病人和家属们吃完午饭,家属们回头想协助铁蒺藜吃饭,铁蒺藜颤抖着摆了下手回绝了,饭,他要自己吃,让不相识的外人喂饭,他感到实在是很难为情。于是,家属们扶他坐起来,让他别着急,慢慢吃。他拿起勺子,抖动着手挖了一勺米饭送到嘴里,家属们看着他吃的还可以,才放心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铁蒺藜的午饭,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吃的那一半又掉到床上和地上一半。
  吃完中午饭,病人都睡着了,家属们也都坐着或者伏在床沿儿上迷糊起来,唯独铁蒺藜一点儿睡意没有。
  病房虽然洁净明亮,却总感到像个牢笼一样。这牢笼虽然没有犯人和狱警吆五喝六的声音,却总感觉里里外外老是有一种“嘤嘤嗡嗡”的声响。这声响是空调?是信风?是换气的风机抑或是医院其它什么设施发出来的?铁蒺藜听起来都不是,这莫不是医院里的大夫、护士、病人和病人家属汇聚在一起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像,很像!
  人的心脏的跳动是不一样的,因人而异。有人心脏跳得慢,有人心脏则跳得快,有人心脏跳动的脉搏虚弱,有人心脏跳动的脉搏则强健,这人的心脏啊!欢乐有欢乐的跳法,激动有激动的跳法,愤怒有愤怒的跳法,哀伤有哀伤的跳法。一旦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和见与闻、嗅与品、性与意之七情六欲就会随之无影无踪。
  有职业操守的大夫和护士的心脏是急别人所急而又不露声色的跳法,病人和家属的心脏是急自己所急而暴露无遗的跳法。
  铁蒺藜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好像还在跳。心脏还在跳,说明血管里的血液还在流着。流着的血液怎么就会堵了呢?堵住的血路就那么难以疏通吗?这真是医学的无奈,人的无奈。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的无奈。人在地球上是一个高级动物,可人在茫茫的宇宙中,却仅是一个极为渺小的生灵。
  铁蒺藜想着,他越想越烦。以后的事情无法预测,想也没有用;之前的事情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由它过去吧。可他不能不想他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爹儿靠谁去照顾?那可是他的亲爹啊!
  虽说老爹儿生活上还能自理,可毕竟岁数不饶人。
  得病前,铁蒺藜和老爹儿各住各的。铁蒺藜虽无暇每天照料老爹儿,却会隔三差五去看望他一下。
  他与老爹儿没有多少感情,可终究是老爹儿生了他也养了他。
  老爹儿岁数越来越大人越来越老,不能没有人去照料他。
  铁蒺藜认为他和老爹儿很不好相处,你说什么做什么他满意的时候很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理睬你,甚至有时候和你对着干。你对他好,他说你要图他什么;你对他不好,他说你少教不懂孝道。
  人们都说:人老了就变成“老小孩”了。铁蒺藜认为:他老爹儿年轻时就是“老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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