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座墓

　　江南的暮春，草长莺飞。
　　徐来独自一人坐在杂草丛生的山丘上，他身侧是一个土堆，那是一座坟墓，墓碑上只是简单刻着“陈刘氏之墓”，没有名字，没有其他任何文字。这座坟墓的四周还有其他几座坟墓。
　　这些坟墓的四周是他刚刚割掉的杂草，坟前摆放着很多祭品，而他身旁的这座坟前的祭品尤为多，很多很多，以至于堆积的与坟墓同样大小。
　　徐来看了一眼这些祭品，笑了一下，轻声道：“这次带的有点多，希望您不要介意，因为我要走了，去京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您了。”
　　“我现在还是太小了，还是没有能力找到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去了您那里，但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您！”
　　“真的很荣幸，可以成为你们的孩子，尽管我那时候还刚出生，但我知道你们爱我，我能看出你们眼中的宠溺，真的很谢谢你们。”
　　说着说着，突然泪流满面。
　　“您知道吗？其实我还有一双父母，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也像你们一样那么爱我，只是我那边的母亲已经病逝了，只剩下父亲一人，以前不懂事，经常到处乱跑，把父亲一个扔在家里，现在想来，那时候我可真是个混蛋啊！不过我还有一个哥哥，他应该可以把父亲照顾的很好吧，我唯一担心的是，我那个哥哥是个商人，生意做的还不错，就是很忙很忙，忙的很少回家，不知道现在他会不会还那样，他应该多陪陪父亲的，尽管我的父亲并不算老。”
　　“我好想他们啊，很想很想！”
　　徐来抱着双膝，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坟墓的一处，仿佛在看身边坐着的一个正在纳着鞋底的老人。
　　很长一段时间后，收起思绪，徐来站起身来，拍掉衣衫的灰草，又看了四周的坟墓，走到每座墓前，深深鞠了一躬，每一次鞠躬都伴随着一声“谢谢！”，这些都是那个晚上死去的人们。他不认识她们，但这些人都因他而死。
　　最后，徐来站在“陈刘氏”墓前，挥了挥手道：“再见！”
　　说完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走下山丘，路旁有一辆马车正在等候。车夫见他出来，喊了一声“殿下”。
　　徐来走到马车旁，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又看了看阴沉沉天，道：“走吧！”
　　车夫扶着徐来上了马车后，挥动着手中鞭子，喝了一声，马匹带动着车辆缓缓前行。
　　…………
　　载着徐来的马车，在暮色里停在枭阳郡王府大门前。
　　下了马车，上了门前的台阶，有仆人扶着他跨过门槛，徐来有些无奈，王府的门槛实在是太高了些，不是徐来单独跨不过去，只是过膝的门槛，会让十五岁的徐来显得有些笨拙。
　　进了大门，有婢女匆匆走来，道：“殿下，王爷在大堂等您一起晚膳。”
　　徐来愣住了。
　　“等我？吃饭？”
　　四个字，两个疑问。当然不是他耳朵不好，只是实在有些不解，因为他那个父亲，其实对于徐来向来不待见，这十五年来，说过的话都没多少，更别说吃饭了，今天却在等着他一起吃晚饭。
　　徐来实在有些搞不懂其中的原由，不过正好他也有事情要找他。
　　不只是徐来，其实婢女也很好奇。听老一些的下人偷偷说过，王妃因为生殿下的时候难产而死，王爷与王妃的感情向来很好，王爷认为是世子殿下克死了王妃，基于此，王爷对于殿下向来不喜，虽说从不打骂，但一直都是冷眼相待。不知今日为何特意等殿下一同晚膳，莫不是王爷想通了？
　　徐来自然也听说过这种说法，虽不是事实，倒也不算错，事实上他对这座王府也充满了歉意。如果不是自己，皇帝也不会让人强行破开还未足月的王妃腹部，把那个孩子取出来，直接导致王妃死亡。这件事，是当他还在襁褓中时，王爷压抑的几乎快要发疯后，抱着他坐在王府池水边上说的，徐来甚至怀疑，那一次，这位王爷心中可能无数次想过要把自己丢入池中。
　　他不是圣人，但因为他的原因，直接导致两个原本幸福的家庭破碎，他从心里上有些过不去。所以如果可能，如果他有能力，他一定会杀入青宫，杀入天宗，甚至杀死皇帝徐元直，为他们报仇雪恨。事实上，他已经在为这些做着准备。
　　走进大堂，两鬓花白，满额皱纹的藩王徐元浦阴沉着脸坐在主位上等着，比十五年前苍老了很多，他是一个王爷，年近七十岁，皇帝还经常会赏赐一些防止衰老的丹药给他，这个年纪虽说不再年轻，但也该红光满面才是。
　　桌上摆满了菜肴，异常丰盛。
　　徐来走上前行礼：“父亲。”
　　徐元浦没有任何回应，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这是他的儿子，又为什么要答应这一声“父亲”？
　　徐元浦拿起碗筷，淡淡的说了一句：“坐下吃饭吧。”便不再多言。
　　席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慢吞吞的吃着菜肴，大堂显得有些沉闷。
　　或许江南的暮春即入初夏，让站在餐桌旁服侍的两位婢女产出一丝燥意来。
　　徐来一直在等这位“父亲”训话，然而徐元浦却一直没有说话，这让徐来有些不解。
　　王爷不说话，世子殿下却有话要说。
　　徐来放下碗筷，从婢女手中拿来餐巾，擦了擦嘴，道：“父亲，孩儿后天就要去京城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孩儿想…到母亲坟前上柱香！”
　　徐来刚说完，王府外的天空闪过一道闪电，而后响起一声惊雷。
　　似乎预示着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大堂中，两个婢女额头上不觉冒出些许汗珠。
　　徐元浦拿着碗筷的手，顿时一僵，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
　　就算是徐来都觉得异常沉闷，更别说这些下人们。
　　儿子祭拜逝去的母亲，本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然而当这句话从徐来口中说出来后，却是那么的不寻常。
　　五年前，十岁的徐来曾在侍卫的陪同下去过一次吴王妃的陵墓，当是陪同者并没有觉的有什么不妥，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徐元浦收到消息后，独自一人驱马赶到，当时徐元浦怒发冲冠，冲到陵墓前，一把将正在祭拜的徐来掀翻，怒不可遏的王爷发出三连问道。
　　“你以为你是谁？”
　　“你有什么资格跪在这里？”
　　“你以什么身份跪在这里？”
　　赶走了所有陪同人员，只把一个十岁的孩子留在墓前，而后又独自一人驱马回府。小徐来没有哭，看着马背上徐元浦离去的身影，到也不生气，也不是害怕，只是有些无奈，王妃陵寝距离枭阳郡城二十里地呢，就这两条小短腿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王爷回到王府后，下令所有陪同人员杖责三十，严令守陵人禁止世子祭拜王妃，再有下次，直接杖毙。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带着世子殿下前往王妃陵墓，徐来也从来没有再提过。
　　徐元浦双手颤抖，他的脸色由于隐忍而变的微微有些潮红，似乎正处于爆发的边缘。两个婢女颤颤惊惊，生怕王爷再次拿她们这些下人发泄怒气。
　　徐来看见了徐元浦苍白而颤抖的双手，感受到了下人们情绪的变化，暗自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因为自己而牵连她们受到责罚。
　　他抿了抿嘴，道：“抱歉，当孩儿没说！”
　　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吃着饭，两个婢女终于也松了口气。
　　徐元浦渐渐平复情绪，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身，走出餐桌，往外走去。
　　但当他走到门前时，突然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口中传出两个字后，再次起步离开。
　　“可以！”
　　………………
　　天空淅沥沥下着雨，徐来站在吴王妃墓碑前，看着墓碑，王妃的陵墓自然比山丘上的小土包要大气很多，白玉切成的墓碑，四周铺满了青砖，离陵墓不远处，还建有一座房屋，那是守陵人居住的地方。
　　徐来祭拜时，只说了两个词，“谢谢！”“对不起！”，便没有在多说什么，站了许久后，才深深鞠了一躬后，转身上了马车离去。
　　徐元浦坐在王府花园凉亭中，看着天空落下飘飘洒洒的雨幕，长叹一口气，在心中诉说着：“巧兰啊，这个孩子其实真的很好，不愧是真命天子，他似乎明白很多事情，他竟然找到了他生母的坟墓，还经常去祭拜，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是本王的地盘，真命天子的行踪也不能瞒住本王，本王厉害吧？呵呵！”
　　“这些年，我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情，他却从来没有抱怨什么。我不该这么对他，他也是无辜的，他的父母也不在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明天他就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也不知还能不能在见到他。是我要求陛下把他接走的，其实当年我便要陛下把他带走，但陛下没有答应。他要走了，我却有些舍不得，呵呵！”
　　“昨夜那顿饭，算是我与他的第一次家宴吧，只有两个人的家宴，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他是该走了，他是才是真命天子，应该去京城，去修道，然后做些事情，为这个肮脏的天下做些事情，为我们做些事情。”
　　“我也打听到了我们的孩子，放心吧，他也很好，他还真是个天才，听说他开元成功了，已经是修行中的化气境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听上去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巧兰啊，我也没几年了，你等等我，等我过去找你，下辈子，我们不要生在帝王家了，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吧，生一堆孩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