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Marooned Horizon

　　“你回来做什么？”
　　似曾相识的场面，不过如今是在森林当中。藤蔓缠绕在古树上，月光黯淡地从树叶间倾泻，让所照明之处混成一片极淡的紫色。而在林中那片难得的空地的岩石上，火堆的光芒温暖了周围的一切。
　　“我……也许你应该先考虑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可不像是过得多好。”
　　他用两根树枝把刚猎到的鹿的大腿肉串起，放在火上炙烤。
　　“我还是没有等来他们的支援，所以打算穿过森林去。”
　　“不，不要过去，”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那边有……你的敌人。”
　　“我倒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提醒我。请不要忘了我们的身份。”
　　“因为现在，他们也是我的敌人，”他把手中的一串烤肉放在眼前，还未干透的血水在肉丝中缓缓流动，“有人背叛了我们。”
　　“那么你更应该不理会我，让我一人送死。我终究还是敌人。”
　　树枝在火焰中的噼啪声取代了他的回答。良久，他才说：“敌人只不过是击溃的目标，不是杀戮的靶子。”“那有什么区别？击溃一定伴随着杀戮。”“不，战争并不总是杀戮，击溃也并不一定要让手沾血。”“但现在，我们两国正是在需要杀戮的战争里。”“你不能代表一个国家，你是你。同样，我也不代表我的国家，我不想杀戮。”
　　她的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
　　“你是一个军人，你要知道。你在战场上已经杀死了那么多我的同胞，然后说你并不想杀人？”
　　“是的，我本来就并不愿意杀人。”他这才把鹿肉放在火焰上。
　　“那你可真够虚伪的。”
　　“随你怎么说吧。我爱我的国家，在军队里这是我战斗的第一理由。”
　　“我不懂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爱德华。你浑身上下都是矛盾。”
　　“总之，我没有杀你的想法，也不希望你被那些——不知道什么人，夺走性命。现在，那些背叛者才是我最大的敌人。”
　　“好吧，好吧，事到如今竟然放弃军人的身份了。”
　　他突然转过头，“我没有放弃军人的身份，我还爱着那片生育我的土地，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他用一种凶狠的眼光看着她，让她心里发毛，说不出话。
　　他转过头，甚至在避免用余光看到她的脸，“我还是军人，只是，我要除掉的是那些背叛者。”
　　“……你不喜欢杀戮，对吗？”
　　“是的，没错，但是负罪者们必应死于闸刀之下。”
　　良久。火焰的光芒小了些，他把肉块举到眼前观察，然后将那那一串递给她。“这么久，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莉莉，莉莉·伊娃·夏洛特。”“难忘且动听。”“谢谢。”
　　他们身后的AFLO正面沐浴在月光中，胫处的污泥喷溅式缀在白色的外甲上，与脚上的污泥一起，像是在这里生了根。他们无疑是幽暗中最光芒的存在，温暖的火光在树丛间渗透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接下来你要去哪？”她问，说完，朝着肉块咬了一口。肉没有盐，但是口感很不错。
　　“不知道，也许——往西边或者东边？我不会去奥尔兰环战线了。”
　　“地图上西边是海，东边，东边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废土。”“是的。你确定要去那里吗？”“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无论是洛尔迦南还是回到厄尔同。”
　　尔后又是沉默。
　　“我带你前去北方的战线，在那里你可以回归你的军队。明天就启程。”“我觉得他们并不会因为我放弃一个攻击你的绝好机会，而且我想我处于MIA（①）状态，他们并不会花精力来寻找我。”
　　“你想要回去吗？”
　　“也许……”
　　“那么你为什么要向南走？我记得草原是在北方。”
　　“也许不。”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撕咬着那块鹿肉。他看着她，心中竟萌生一丝同情。他手中那一串鹿肉也熟透了，他举起食物一口咬下。
　　“需要洗个澡吗？”他问。
　　“你觉得我会用泥土搓身，甚至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想都别想。”她用一种异样而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我来的时候看见南边不远处正有一个池塘，也许能满足你的要求。”
　　那个池塘在森林中央，湖面开阔，月光倾泻，波光粼粼，远处的树影还在摇曳。
　　“如你所见。”
　　“那么，如果你还是一位绅士，你应当知道要离开，而不是在这里呆站着。”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女士挂起衣物的呢？”
　　她微微笑起来，然而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友善的气息。
　　“好的，我这就回去，那块大岩石应该能够作为晚上歇息的地方。希望你回去的时候也能记得方向，如果迷路了，喊一声就好。”
　　他叹了口气，转身朝回走。营火还没有熄灭，在巨大的岩块上留下了烧灼的黑痕。岩块上剩余的位置恰好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在同一侧。他从一旁捡起两三根掉落的树枝，把它们在火上烤干，折断，丢入火中，紧接着就坐下，无所事事，于是开始在脑海中寻找思考的方向。
　　他已经基本确定亚纳尔并不忠诚。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忠诚的将领，是不会如此贸然就判断一个人的背叛，甚至当即下令追捕的。亚纳尔正是想要除掉自己，亚纳尔一定有什么秘密。
　　厄尔同的本部的情况他完全不知晓，但他觉得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如果没有人警告他们，厄尔同将四分五裂。这可能并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另一场纷争的开始。
　　他讨厌战争。想到这里，他手中拨弄火堆的树枝在火中被敲断了。
　　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战争，发生在厄尔同边境的一座枢纽城市。所有的繁华都被炮火化为齑粉，高楼塌陷，妇女仅仅抱着怀中嗷嗷哭泣的孩子，尖叫着从燃着烈焰的房中逃离，没来得及逃出的人们全身滚覆烈焰，在凄厉的惨叫声中被活活烧成灰烬。躺在废墟下的四肢破碎不堪的不幸存活者在绝望中等待着死亡，眼睁睁看着AFLO的脚从上方落下。
　　所有的繁华都被炮火化为齑粉。
　　所有的惨状，都刻印在他的眼睛里。那火焰，就是那火焰，夺走了他的一切，家庭，亲人，自己所珍爱的所有，都结束了，都像破碎的玻璃，被砸得更碎，每一块都映出他惊恐的双眼，然后再破碎，刺穿他的皮肤，刺穿他的心脏，最后化为亮晶晶的粉末，所有已经消失的，却留着耀眼的影子在他的眼里。
　　该死。
　　该死！……
　　……
　　他终于回过神来。星光隐匿在云层中，他抬头看，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轮上弦月。一侧传来草叶踩踏的声音，他向那个方向看去，那个人影在逐渐显露的月光中明晰，活像一位月下的森林仙子了。微湿的中短发反射着月辉，精致的面庞从阴影中浮现，双眼如明镜，碧色的瞳孔透彻而晶亮。月光下，她被晒黑的稍显粗糙的皮肤已经被银色遮盖，四肢线条柔美而匀称，沾水的内衬衣紧贴着肌肤，将身形模模糊糊勾勒出，更为这仙子的气息增添几层。
　　“……怎么，你想挨揍吗？”她眼神里的凌冽似乎减少两分，有些心照不宣。
　　“不，只是我突然觉得前些日子你脸上的污泥真是玷污了这幅面庞。”
　　“男人的花言巧语多得是。”
　　她没有盯着他，直直走到营火边，把手上的湿外套放在火堆边烤，自己坐下取暖。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我相信那个人渣还在追踪我。”他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回火堆。
　　“你确定要去那片废土吗？”
　　“……我无处可去。”
　　“那么我想应该在去的路上就备好一些粮食。我的子弹不多了，也许这项工作应该交给你。”
　　“当然……你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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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莉·伊娃·夏洛特，这是那个与卡洛斯·爱德华上尉勾结的敌人的名字。”
　　厄尔同联合的首都阿谢，位于旧亚洲的大陆西侧。城市外环的地下基地里，金发蓝瞳的美少年右手背后伸出，左手横压腹部，右腿后划，双腿微曲深鞠躬，行了一个标准的“bow&scrape”。他跟前是穿着工整正式的厄尔同军装、左胸前还配着好几枚勋章的男子，以其花白的头发与深陷的皱纹来看，年纪也不小了。厄尔同军装大致如旧时代的军装，以墨绿色和暗黄色为主，以白色衬内，只是左胸多了一个以“E”字为主体的白色标志。
　　“你确定他有这种行径吗？”军装问着，眼神里带着疑惑、失望与怀疑。
　　“我很确定，约瑟夫上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在赤尾草原遭遇后各自安好这件事。”
　　“我倒是希望你能否定。——你先去搜集证据吧，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我是不会下达命令的。你知道，这不是一个士兵那么简单。”
　　“好的，我会得到结果。在下就告退了。”
　　他走出房间，眼里还是带着那种轻蔑与自傲。
　　“亲爱的兄弟，请您不要怪罪我。”
　　（①）[MIA]:Missinginaction，行动中失踪。此时莉莉实际被上级离谱地判定为KIA，Killedinaction，行动中阵亡，因而洛尔迦南实际上如预想般没有派遣任何力量来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