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弱少年

　　东盛五千余三年八月晦
　　古经有言：“圣曰：岁五千，九月初，囚魑食人，峭壁丛生，自应天西东行八百里，鲜遗活物，又东千里，魑穴所处，若非我世道将亡矣。”
　　换作两年前谁还信这荒谬言论，作为位居一线的繁华滨江城市，自古扬城就有“七百州里最难得”的美名，尤其九月，秋风去净了夏天蝉鸣的余孽，多了满街的橙黄橘绿，哪有什么世道将亡的惨景，北环山南傍水，但逢秋天这里山明水净，漫山遍野的红枫可是羡煞了周围城市的人们，也难怪墨客文人提起这里就竖起拇指夸赞一声“扬城秋日胜春朝”。
　　可纵然是花木如此繁盛的扬城，两年前也同其余七百州如出一辙，遍地的绿化逐渐枯萎，满城嫣红一去不再，一年四季成了单调的黄褐色，尽管国家政会从未停止过调查和种植，但依然没有一棵植株能侥幸撑过花期。
　　
　　扬城，
　　离人胡同。
　　街边的植被枯黄萎靡，少女驻足在胡同口望着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又回头看了看身旁的枯树，轻叹了口气。
　　“你撑不过今年咯。”
　　少女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玩意，扒开树下的土壤埋了进去，那是一颗还带着白绒的杨树种子。
　　“慢慢长，不急，我有时间就来看你。”少女站起身喃喃一句，她知道杨树播种繁殖极不容易成活，常见的都是扦插手法，可少女没有现成的树苗，只是前些日子在窗台边找到一颗树种心血来潮想种下去，她也不抱太大希望，随手之劳而已。
　　九月初，正赶上各大高校中小学开学的日子，来来往往的学生家长让本就不宽敞的胡同格外拥挤，雄踞四方的摊主们寸步不让，能走人，已经是这个胡同的最大极限。
　　少女趟着电瓶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缓缓前进，人多声杂，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只可惜了她这双新白鞋，照这么踩下去，等出了胡同怕已经成了另一双鞋。
　　“书，书碰掉了，这孩子走路不瞅着路吗，看看看看，一，二，三，四，四本书一本三十赔钱吧！”
　　前面传来一阵叫喊刺得人耳膜生疼，少女好奇地探头却奈何人多自己个子不够高，只能掏清了耳朵听声响凑凑热闹。
　　“抱歉.......”
　　事主的声音细若蚊蝇，根本听不出来说的什么，只知道是个青年，甚至连性别都难以分辨。
　　
　　路走不了，热闹也看不全面，真是要了命。
　　“我也不想难为你，你看看，这书皮被你踩成这样，我还怎么卖？”声音的主人估摸着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操着一口地方普通话，情绪极不稳定，看情况是趁着开学季在胡同口摆摊卖书，被那少年不小心碰倒了，为这么个小事急赤白脸的，不是找事就是讹钱。
　　每天发生在巷子胡同里的这种事掰着指头数也数不过来，谁知道你身边东西碰了摔了就一定是你干的？谁离着近谁遭殃，除非真是遇上个掰不弯的刺头，认死理，店老板招架不住只好作个大揖息事宁人，像这种闷油瓶就是送钱的主子，别看摊主这会脸上红得冒火，钱一到手人一走就又满面生花了。
　　“哎呀美女美女，和气生财嘛，人家小伙子也是被我们挤得走不了才没的办法碰掉了你的书，呐呐，看在他也不是故意的份上，美女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人群中有热心的和事佬出来调节了，是个地中海男人，很会讲话，一口一个美女让摊主气瞬间消了一半。
　　趁着人群松散了些，少女终于是挤了进去，看清楚了当事人，那是一个面容儒雅的青年，脸上很慌张，嘴里不断重复着抱歉抱歉，身高不高，一米六七的样子，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少女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同情这个少年。
　　“老板你也体谅体谅我一个小女子做小本生意，我今天同情他不让他赔，明天再有人碰坏又同情不让他赔，就我这么点书够碰几天的？”妇女摊主说的句句在理，看得出来老生意人了。
　　“是是是老板娘也不容易哈，小伙子，你也表个态?”地中海男人一听有理，便把解决问题的突破点转移到少年身上。
　　众人的目光聚焦到少年身上，他慢吞吞拿出钱包，费力的数出了六张皱巴巴的二十面值通用币，依依不舍交到摊主手上，妇女抽过钱塞进书里，少年又弯腰帮她捡起了地上的几本书，拍了拍书上的灰尘，放回了桌子上。
　　“阿姨我可以走了吗？”少年的声音好听养耳，只是过于小声，用少女的话说就是“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娘们”。
　　“下次走路长点心眼，幸好碰见的是我，万一是个什么老太太讹你个千八百的你一个孩子怎么担得起？”摊主挥了挥手，看少年临走还不忘唠叨两句，一回头脸上又堆满了春风，笑嘻嘻地叫卖起来，完全想象不出她刚刚还火冒三丈，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呸，这些个连出版社都没有标注的书怎么看也不值三十块钱一本，名义上卖书，明眼人谁看不明白这个老狐狸肚子里窝的什么臭水？
　　少女心里冷哼一声，也就这个低能儿会被这么欺负，换做是她，不和摊主争个鱼死网破都对不起她四街胡同一把手的名号。
　　“没劲。”人群散了，少女一拉车把手出了胡同口，道路一下子宽敞了起来，进入车水马龙之中，汽笛声不绝于耳，少女把电瓶车停在人行道边，打开背包检查有没有少什么物件，这是每次经过胡同口必做的事，人挤人的地方最容易被扒。
　　一番检查后少女松了口气，也不急着走，悠闲地留意起各个车尾的牌照，不知不觉开始默记起来，这是个很无厘头的习惯，似乎不记住的话就会当场死掉一样，边记还边感叹其中一些车主的财大气粗，动辄上千万的跑车说开就开，饶是自己家里也没有如此显摆。
　　少女记的正欢，猛不丁头上挨了一栗子，她愤怒回头，看清那来人，脸上的火气瞬间烟消云散。
　　“老杨你活腻歪了？”少女佯怒跺脚，轻踹了一下停在身旁的汽车，车里的男人双手抱头直呼投降，见女儿不再追究，也便舒展开了笑脸。
　　“几点走的啊，也不告诉我一声。”男人这话说的宛如一个怨妇在埋怨自家丈夫一样，惹得少女眉开眼笑。
　　“拿着我的行李赶紧走，我一会就去你公司拿。”少女收起笑脸连连摆手催着男人离开，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车停在路中间实在有些引人注目。
　　红绿灯对面两个买菜老太老远就望见了父女俩，俱是眉头一皱，还指望着早些时候出门能不撞见瘟神，却没想到正好今天是人家上学报道，两个老太只能自认倒霉，互相拉扯着就往回走，宁可绕条远路也不愿和少女碰面。
　　满离人胡同皆知这父女俩不是善茬，邻里间还有个雅称叫狐父狼女。
　　狐父杨国升位居高管有些地位，私下生活花天酒地乐呵逍遥，为人乖张傲气不好相处，这是街坊嘴里的杨国升。
　　狼女杨窈伶铁齿铜牙不服管教，明褒暗贬指桑骂槐是信手拈来，冷嘲热讽打街骂巷无不精通，这是街坊嘴里的杨窈伶。
　　狼女难驯，却唯独对胡同角落一户李老头甚是客气，有人气恼道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李老头脾气也是倔犟得很，才引的那丫头对他那么好，众人这么一听似乎也不无道理。
　　
　　“哎哎哎，喂！”杨窈伶刚骑上车加速没多久，正沉思着刚刚记得到底是六还是九时，前面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突兀地出现在距离杨窈伶不到五米的地方，根本来不及反应，她下意识握紧了刹车，紧接着就是一阵轮胎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刺耳噪声，电瓶车像脱缰野马般失去控制，歪七拐八地冲向了人行横道。
　　.......
　　“额.......”杨窈伶挣扎着睁开眼睛，她感觉就像去了一趟广寒宫再自由落体回地球，先是头痛欲裂，紧接着身体每个角落都摧心剖肝的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滋味比重新投胎还痛苦几倍。
　　“那个，同学，你还活着吧。”
　　声音分外耳熟。
　　杨窈伶的视线慢慢聚焦，一个斯斯文文的面孔正愣愣地盯着她，是方才那个简直可以用白痴来形容的迟钝少年。
　　“唔........”
　　杨窈伶用胳膊把自己撑了起来，这才发现原来少年一直用手托着自己的头。
　　“谢谢。”
　　嘴角蠕动着挤出几个字，她的头实在是晕的难受，感觉就像一把钢钎从脊椎插进了后脑，可能得缓好一阵了。
　　“我打了120，你坚持一会儿。”
　　少年也有些不知所措，面前这个短头发姑娘突然骑着电瓶车朝他漂移了过来——说实话，要不是杨窈伶开口讲话他都以为这是个和他半斤八两的小白脸。
　　天道好轮回，下一句杨窈伶都没脸接，要是没凑那场热闹，要是有颗死活开出条路的心，要是没记什么破车牌，也不至于现在躺着享这般福气。
　　路人们有好些个看热闹的，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的什么东西，刚刚推着婴儿车的女人也不知所踪，杨窈伶无言，只觉一阵头晕，盼着救护车赶紧来，担心身上哪有了内伤，外不见伤口，里一看稀碎，那不就白瞎了自己这大好前程了。
　　少年蹲在杨窈伶旁边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一动不动的托在她头上，不一会腿蹲麻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轮流换腿蹲，旁边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或许是觉得有人在看他，腼腆少年脸色不禁微微泛红。
　　事故发生地点在市中心城区，人民医院离得很近，不到5分钟救护车就叫嚣着来了，几个护士下车熟练的把地上躺着的杨窈伶抬上担架送上车厢，一名医生回头问少年，
　　“你是肇事者？”
　　“不是不是，她自己摔倒的。”少年头摇的像拨浪鼓。
　　“朋友？”
　　“额......对。”
　　“方便和我们去一趟医院吗，必要时需要签字。”
　　“我...行吧。”在医生的注视下，少年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好像真的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车上，少年望着杨窈伶，碰巧杨窈伶也睁开了眼，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这么盯着一个女孩子不礼貌，少年主动回避了视线看向窗外。杨窈伶的头也没有刚出事那会儿那么痛了，她偷偷观察起少年，发现他的右眼瞳孔有一圈不怎么显眼的土黄色，就像是美瞳，或者说就是一个美瞳。
　　倒也没有很稀奇，潮流社会哪个小青年不打扮自己，网络上随便评价句不好听的就立马成众矢之的，也就能在现实里评头论足一番，胡同里前些日子还刮起过一阵潮风，不过被杨窈伶骂了几声妖艳贱货后就再也没有哪个小伙子的眼睛里出现过花花绿绿的颜色，对于这种怪异行为她本人是极为不齿的。
　　嘴毒归嘴毒，总归是欠人家人情，不满情绪该收得收，虽不自夸耳聪目明，但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