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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冬雪压塌了万亩青川，暖阳成了一个象征符号，却不能带给人哪怕一丝温暖。
碧洲河水流湍急，几块大石上覆着一层积雪，只有石块上的青苔尚能带来一丝绿意与生机。
一只皮毛油亮的冰原狼正快速穿行在密林深处，间或两声狼嚎不远不近的传来，像是呼朋引伴一般。不过所有冰原狼的目标一致，都是密林中心那片平原。
它们，闻到了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
约莫有二十只冰原狼一线排开，望着平原上连绵成片的尸体，一层压一层，生生挤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空地。几面殷红残破的战旗仍在战场上猎猎作响，散落的刀剑随处可见。可以想象这场大战的激烈程度。
血液和冰雪掺杂，变成了冰血块。即使下了一夜的雪，还是不能够将所有人掩埋，不能将血液净化成纯粹的雪白。
冰原狼眼神惨绿，静静凝视着。
已经饿了多天的冰原狼之所以一动不动，只是因为战场中心的一个人，他身上散发的杀气弥漫了整座战场，即使他就单膝跪在那，一言不发。
一柄长剑横穿胸口，濒临死际的南柯看着怀抱中的人，阳光轻撒在她的身上，脸色惨白。
也许是阳光太过温暖，南柯抱着这具尸体，眼皮太过沉重，慢慢倒在这冬日白雪上。
冰原狼终于按捺不住，向前方丰盛的大餐扑去。雪地上留下一个深凹的狼爪印记，气势如虹，无畏无惧。
因为这是上天的恩赐，赋予新生的恩赐。
光斑晃了眼，像是神明带来祝福。南柯很想就这样抱着她，一辈子也不赖。
这来自多年以后的一幕光影交错，让南柯恍惚间，想起父亲带着他第一次走进‘天佑之墓’的遥远场景。
幸运的是，他还没有想起同样一个日子，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费老先生的诵读声没能压过窗外的蝉鸣，同窗手中的蒲扇也没能驱散一丝空气中的闷热，书桌上的笔墨也没能写出心底的忧愁。
南柯抬头看了眼窗外，铅灰色的云朵挤满了整片天空，不远处的枝叶显现出一抹不同于往常的深绿。
托着下巴陷入沉思的南柯被一根戒尺惊醒了，头顶一阵吃痛，扭头看见费老先生正瞪着他，有些慌张的南柯连忙站起躬身道：“老师。”
私塾里传来一阵窃笑声。
费老先生面无表情道：“伸出手来。”
南柯乖乖伸手，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哪敢违背老先生的话。
掌心挨了戒尺重重十下，掌心一片通红，握紧拳头缩进衣袖，也不敢吃痛呼疼，只是紧咬牙关。
这时私塾里的窃笑成了哄堂大笑。南柯看着同窗的表情，低下头，脸色红白交替变化。
吵闹的声音有些大了，费老先生拉下脸来，戒尺一拍桌面，愠怒道：“聒噪。”
一众学子立即收声，正襟危坐，神情紧张的偷瞄费老。
费老先生环视一圈，右手朝后一指，对南柯道：“去后排的圣人教诲下面壁，抄写一百遍《立德》三日后呈上。”
南柯也不敢辩驳，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费老先生看了一眼南柯的背影，微微摇头。拿起手中的经书继续诵读。
夏日炎炎，面壁的南柯头上顶着书本，面露苦恼，似乎在为刚刚的事而耿耿于怀。
右手撩开额头的几缕黏糊的发丝，偷偷擦了擦汗，书本一阵摇晃，吓得南柯赶紧稳住身形，不敢再乱动。有心想给让汗水浸湿衣裳透透气，更怕先生责罚。
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了八角檐上挂着的风铃，撩拨的却是南柯的心扉。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私塾里的一根记时香终于燃尽，费老先生合上手中的书本，望着一众懵懂学子道：“尔等牢记，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放堂吧。”
费老先生话音刚落，私塾里的学子立刻起身行礼道：“谨遵先生教诲。”
一会的功夫，私塾里便响起了一阵喧嚣声，年幼的学子三五成群的走出私塾。
南柯低着头走在最后面，同窗好友叶辉忽然勾住南柯的肩膀笑笑道：“又不是第一次遭先生训诫，不用沮丧啦！”
南柯闷闷不乐的看着好友叹气道：“一百遍《立德》如何是好，哪里抄得完。”
叶辉笑道：“这有何难，我帮你一并抄写不就完了。”
南柯眼睛一亮，对着叶辉竖起拇指笑道道：“哈哈，好兄弟，仗义！”
叶辉给了南柯肩膀一拳道：“少来。”
少年的烦恼随风，从来不曾驻足停留。
道路上起了一阵浓雾，沿着黄土路，二人边说边笑的走向雾气深处。天上浓重的铅云压得更低了，一场大雨似乎就要来临。
在一条岔路，两人分道而行。
独自走在街道的青石板上，街市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南柯忽然摸了摸鼻尖，是一滴水，仰头一看，三两滴雨滴落在地面，很快，压抑了许久的天老爷下起了磅礴大雨，两道路旁的摊贩也迅速收拾物件，找地方躲雨。
南柯奔跑在青石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浸润雨中，朝着自家奔去。
推开大门，院子里散落着几件尚未完工的木雕，南柯看也不看一眼，径直跑向里屋嘴里大声叫到：“爹，我回来啦。”
里屋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是几个样貌各异且雕工繁杂的妖兽木雕，和一把雏菊。墙上则挂着两幅泛黄的对联和一张《仙师捉妖图》。
不惑之年的南明，留着一把杂乱的胡子，躺在门前的躺椅上抽着旱烟，拿着烟枪的右手上有一个拇指粗细的环形疤痕。
烟雾迷蒙，南明微眯着眼睛看了眼被雨淋湿的南柯，只是敲了敲烟嘴，砸吧下嘴唇道：“快去换件衣裳。”
雨声似有魔力一般，总能让人静谧无言。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偶有几滴溅到了南明的衣服下摆。
看着南柯走进室内的身影，南明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皱，嘴里吐出一口旱烟，烟气融进雨里，再看向院子时，眼神有些飘忽。
换完一身干净衣裳的南柯蹲在父亲的身边，定定的看着父亲抽着旱烟，也不打搅，父子二人静默良久。南明忽然回过神来，对着南柯道：“去拿伞来。”
南柯将角落的油纸伞拿给父亲，另一只手中拿着那把雏菊。
南明撑起伞，牵着儿子的手走向屋外，天色阴沉，雨下的更大了。
穿过街道，走过田野小径，青稞被雨水灌溉。雾气围绕在身周，越往前走，山路愈加泥泞，陡峭。
大约又走了一刻钟，远远的看见一座低矮的坟墓。两人走的稍微快了些，只见墓碑上刻着几个用朱笔描红的字——黄明秀之墓。
雨水顺着墓碑流下，南柯将手中的那把雏菊轻放在墓碑前，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道：“娘，柯儿来看你了。”
南明靠近了些，让伞也能把墓碑同时遮住。他俯下身，用衣袖擦了擦墓碑，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摆放在地上，低语道：“阿秀，我带柯儿来看你啦，还有你爱的桑子酒。”
天空很大，伞下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两个人，一座碑。坟前的雏菊显得有些安静，听风，听雨，听父子诉衷肠。
在回去的路上，南明牵着儿子冰凉的手，问：“冷吗？”
南柯摇摇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南明停下脚步，将南柯一把抱起道：“柯儿，我带你去个地方，但是看到的一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南明再次提醒道：“任何人都不能。”
“连娘亲也不能说吗？”南柯低声问着。
南明的呼吸一窒，不作答复，只是苦笑了一下，这愁苦的面容就像是他这一生挥之不去的阴霾。
暮色低沉，南柯此时想着父亲要带他去哪，还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雨幕下南明父子撑着伞来到一座寺庙前，门前左右各立着一只石马雕刻，庙门三丈有余，匾额居正上书‘白马寺’。
铜环叩门声特别的清脆，铜环上还有斑斑点点的锈绿。南柯和父亲在庙门前伫立半晌，里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位身形中等，留着花白胡须，圆脸大耳，面露慈祥的老僧，眼神流露出一股子的智慧，目光炯炯的看着南柯。
“师傅，我来看你了，这是我小儿南柯。”南明恭敬的向老僧行了一礼，而后摸着南柯的脑袋道：“今天是明秀的忌日，过几年就要束发了，想来也许是时候带他来见识一下这个地方了。柯儿，给太师傅行礼。”
南柯扑闪着眼睛盯着青绿瞅个没完，好奇道：“太师傅？”
老僧青绿点点头，侧身让南明父子进来。
庙内有些昏暗，两侧是不动明王像，青绿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引路。室内氤氲着淡淡的香火气息。
穿过落雨的中庭，走进大雄宝殿，殿内无一僧，安静非常。居中坐着大型佛像，约莫八丈有余，宝相庄严。青绿走到佛像前，轻敲铜磬，后取灵台甘露屈指点在二人身上。
佛像底座下有一木制楼梯，南柯心想是平时给佛像拂尘而用。拾梯而上，是佛主的坐下莲台，青绿带二人绕佛像三周，口诵“阿弥陀佛”。莲台上居中的两瓣莲花忽然左右打开，幻化成一扇‘门’的样式。
南柯惊讶的看看父亲和老僧青绿，二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神色不变。
青绿站在莲花化作的门户前，将手中的灯笼交给南柯道：“前面路你自己走吧。如果忘记了回来的路，这盏灯会指引你的。”南柯不解的看着老僧。
南明蹲下身，伏在南柯的耳边，用不同往日的声音郑重道：“你将要去的地方叫做‘天佑之墓’，爹曾经是这里的守墓人。”
南柯突然打断父亲的话，一耸肩膀，怯生生道：“爹，这个墓里不会有鬼吧？”
南明食指弯曲，轻轻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尖笑道：“傻孩子，当然没有鬼。你放心，如果有鬼的话也早就被爹赶跑了。里面啊，是一个神奇的殿堂……
“没人知道‘天佑之墓’存在了多久，如何形成或是建造的。墓内有数之不尽的典籍，这世上只要被人遗忘，埋藏，尘封太久的书，便会顺着时间长河漂流到这里，等待着下一个为他们拂尘的人。
“而第一次到这里的人可以从中选取一本，作为你一生的礼物。只是这本书只能你自己看。
“南柯，能做到吗？”
南柯一脸坚毅的点头，然后双手拥住父亲，贴着父亲的脸颊咬耳道：“爹，柯儿一定做到。”
南柯从老僧手中接过灯笼，头也不回的朝着‘天佑之墓’走去。看着南柯消失的身影，南明和青绿同时道：“望天佑之。”
眼前先是一片黑暗，然后突然亮起零星亮光，接着成排成片的亮起点点烛光，最后呈现在南柯眼前的是一座宏伟的宫殿，鎏金淌银，地面的白玉上还铺着一条望不见边际的红毯，直达宫殿最深处。
长廊里是一排排的书架，直达宫殿顶端，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典籍。大小各不相同的木制阶梯，依附在书架上，而后又相互串联，互成犄角。
再往里走，左右两侧的书架上甚至架起了一座桥梁，桥梁上的扶手也是一册又一册的典籍。里面像是一座纵横交错的迷宫，不仅有通向穹顶的阶梯，也有蜿蜒向下的通道，异常的深邃。只要向前走，烛光就会自动亮起，偌大一座宫殿里只有南柯一人，南柯看的是目眩神迷。
整整走了一个时辰，南柯依然没有走到宫殿的底部，又向着地下通道走去。
南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只要手指划过书籍，架上的书就会亮起一阵微弱的光芒。他觉得有趣极了，奔跑起来，闪烁的亮光在他手指下连成一片。通道传来银铃的笑声。
跑的有些累了，南柯适时放慢了脚步，看见不远处摆着一张书桌，两把椅子。桌上一盏琉璃灯亮着幽微的光，边上还放着两本书《明华经》《天启录》，南柯拿起一本《明华经》，书上突然出现一只蜘蛛，吓得南柯松开了手，书掉在地上，蜘蛛迅速爬走。
俯身去捡，眼角瞥见桌脚还垫着一本书，南柯将其抽出，封面烫金《金樽碑》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