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 枕戈

　　“现在，我要在一时内写完三份各八千字的报告，而且是少昊时。”早饭后，陆透换了个饕餮面具，摊开纸笔，有点懊丧地说。
　　陈锌刚要提议可以帮忙抄写，就听见屋外有人拍门，原来部里下达通知说，名天讳人者已经下令全权成立调查组，监察司刑律司正乱成一锅粥，一切对外会议暂停。
　　“啊哈——太好啦——”不想写作业的熊孩子露出獠牙，又被密码机的哔哔声拉回现实。
　　“师父说，我有半少昊时的间隙决定，如果我现在动身，直接先过桥回云升岛，就可以离开这些麻烦事。”陆透抬起脸，声音颇有些郑重。
　　陈锌嘴上问着“你怎么想？”却心下了然：尊师素来喜欢历练你，但现在，连你说的这位冷血无情的任务官都担心了；你自己也早明白了，有些事情也许永远查不出答案；所以你居然还是想留下来？你，正五段功曹，其实也还是个小鬼，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了而已。
　　“其实这话，听起来挺自满的，不过我可一直没有发挥出原本实力哦——”陆透嘴上满是炫耀，似乎是硬拉着小伙伴要看“你知道我过年收了多少压岁钱？”般的兴奋，“他者，就算当功曹给上面做事的时期吧，也会设一些禁忌令的，不然就要判扰世罪。不过遇上什么大案子的话就可以限时全部解禁吧——”
　　“所以你想看看自己有多厉害？还有你想试试敌人有多厉害？”
　　“差不多吧，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
　　“那你师父——”
　　“应该是已经有人发了借调申请，范围是现在身在西陵境内的全部功曹，这种申请当然会有审批时间，所以我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回少昊，而且完全不引人注意，”陆透扬了扬密码机，“师父用的是这条加密线路了，所以，那个借调申请的级别，很高。”
　　“昨晚那位多将军？”
　　“有可能吧，反正那个替——安——多将军不像是马上要走，他又认出我了，等召集令的时候，”陆透扭着嘴巴微一沉吟，“明面的公文上，是没办法追究的，一切都可以归纳为巧合。不过，我还是不太想被人说一句，什么陆家的人临阵脱逃。”
　　“那你要是不打算走，你师父还送东西过来吗？”
　　“哦——那应该不必了，替——安——那边也许会提供的，再说我的小东西本来也够用了，对了，这几天，你自己说话的时候也小心点，别露了马脚。”
　　陈锌自己倒觉得好笑，本来天人这个禁忌的名词，可以用正式称呼“名天讳人者”，可以用俗称“上面的”，陈锌这种十八年不闻他者之事的“人皮妖”，也就只被提醒了一两次后就明白，食指指天这种事情只能在室内比划，而且动作越快越好。倒是陆透这个从小在少昊的他者堆儿里长大的，动辄差点把“天人”喊出口，或者，也许那个“替——安——人”拖腔拉调装模做样的叫法，就是他叛逆的宣言呢？
　　一少昊时后，两人并没有在岛上的萤窗会馆内等西渡牒文，而是在白雀区的家里。先响的也不是密码机，而是配发给功曹的小铃铛，哒哒哒地吐出纸带。
　　“你师父他，大概要失望了吧——”
　　陆透读着纸带，“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晚是让我去平康街夜巡。”
　　“平康街？”
　　陈锌自己跟着出了这几天的夜巡，也明白了，正常的街道自有本城金吾卫巡逻，功曹夜巡，如果范围出了“白雀区”这个他者聚集地，那就是什么几日来灵异案件频发的地段了。不过陆透说“平康”时甚至有点尴尬，就更加忍不住要问。
　　“嗯——”陆透指了指堂屋上的西陵市地图，“东半条街在青龙区、西半条街在白雀，街正中有检查岗，过戌时封禁，但因为房舍屋顶是相通的，而且又是做那种生意，所以其实，检查岗形同虚设，而且站岗的戍卫自己也许去，嗯嗯，所以算是藏啥纳啥了——”
　　“纳啥？”
　　“红灯区！我自己去巡逻好了，十八岁思春期少年你就自己在家看《银屏梅》吧！”
　　陈锌明白了，自己早该看出来，真要是三四十岁油腻大叔酒肉捕快，最乐得满嘴荤段子，说得十几岁小男生面赤耳红，还美其名曰这是爱的教育。这个陆透呢，戴着面具装得老气横秋，之前也的确把他骗了，实际上这人跟自己一样，也许脑子里也有肮脏龌龊的非分之想，又觉得美女应该是仙袂飘飘一袭白衣。看见这种“任务派遣”的时候甚至有点跃跃欲试，至少是很想借此一探究竟，又真的是整个下巴红得像水蜜桃。
　　“我以为你们那些什么禁令呢——”
　　“还禁吃肉呢，你也看见那天的黑市卖的东西了。”
　　“陆大哥，谢谢你，我吃的早饭还没消化。”
　　“嗯，红灯区，是因为就算是他者里，也会有许多因为，嗯，种种原因，嗯，比较贫穷或者，嗯，所以只能从事那一类工作吧，据说也有干一行爱一行的，反正，可以劝他们选择能维持生存的职业，但是不能全打死。尤其有的他者还修那个术——”
　　“嗯？”
　　陈锌看见那个水蜜桃色的下巴现在红得像煮熟的螃蟹，“我不修那种邪术啦，我朋友偶然看见的。就是因为嗯嗯，然后能量流动，所以就——总之啊，那条街上大部分都应该是半兽族的女孩子，所以你要去的话，就准备一下对付半兽的经验。”
　　“你以前去过那里？我是说巡逻。”陈锌憋住想笑。
　　“想想也知道啊——女鬼的话，市区内是完全被禁的，看见了直接拘捕，更别提在街上招徕生意了；女术士的话，不大会干那种职业；但是半兽女孩子最容易，嗯，最容易落得只能干那种职业。半兽最出漂亮女子，但是术力又一言难尽——哎，看不惯底层的饥寒怨旷之民的时候应该反思啦，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自己一样很幸运啊，”陆透像是大声背诵了一句别人的教诲，接着说，“而且我朋友，在书里读的，说因为半兽女孩子恢复力强，所以被嗯嗯，然后三五天后就，嗯，查不出身体损伤了，就是那里，嗯，所以更容易被，嗯嗯，我朋友说的。”
　　陈锌都不好意思直接问“你说的朋友是不是你自己了”，却先想起来那晚在黑市的狸猫女孩。
　　“哦，所以挺缺德的啊，应该是伤还没好全的时候就被迫又——”陆透咬了咬下唇，任何看见过伤害的后果的人，但凡有些许良心，都不会加入到加害者的行列中，“我问监察司了，说是会帮忙找到她原本的家人，”陆透耸耸肩，想要抖掉些悲愤的臆测，“其实，一般只是走失的话，他者找他者比他者找人类还简单，所以我才更受不了平康街那种地方啊。”
　　陈锌实在想笑也笑不出了，只好岔开话题，“所以你刚才说的，对付半兽的经验是？”
　　“哦啊——这样，”陆透的脸色也变回来了，“半兽最强的，无非是人兽间两种形态的切换，人形的时候比普通人壮实，兽形的时候比野兽机敏，仅此而已。术法上就不行了，修个上百年后也就勉强会划个线吧，王子服那种十几岁就会划线的已经是千里挑一了。”
　　“划红线？”
　　“红线是六段的，你是在嘲笑我吗？”陆透抿着嘴，有点不高兴，“是标线啊，就是鬼魅不能过的那种。”
　　“所以其实半兽也不一定打得过鬼？”
　　“每年还都有不少半兽被鬼弄死呢，当然也有矢志不渝，最后当上功曹的那类励志故事，不过就是因为会术法的半兽太少，所以那少数才出名；因为太出名，所以又没人在意，其实大部分的半兽不会术法；半妖里术法超强的，虽然也不多，但至少大部分的半妖是不愁温饱的；而精怪，大不了回去干本行——”
　　“所以你说，半兽女孩最容易落得只能去，嗯？”
　　“对啊，而且半兽最致命缺点吧，反倒就是二形切换。”陆透顿了顿，琢磨了下措辞，“就是如果脚扭了吧，即使脑子里想着快跑，但也还是会摔在地上吧？而且脚扭的时候，脑子想的干脆就是坐在地上不要起来。其实就是，身体的状态会影响大脑的运作。”
　　“所以变猫的时候就是猫脑子？”
　　“差不多，比普通猫聪明点儿，但还是猫的本能为主，看见狗会生气、永远回不到人的聪明，尤其是再从猫变回人的时候，会有一段‘空白期’，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是四脚着地的那种。再加上化形这个过程本身就耗能量，所以对付半兽，哪怕是虎豹狼虫那些大只的也有诀窍：可以故意制造一个让他们进行化形的时机，然后在刚化好形态脑子不好使的时候一顿暴捶。”陆透又恢复了经验老道的声线布置战略，“反正我每次都用这种办法，相当好用。”
　　“等一下，你说变成某种动物就有某种本能了，那你昨晚，嗯，在土地庙的香炉那里，想偷人家红宝石来着？”陈锌感觉，自己对于昨晚的好心被当驴肝肺，还是有点介怀的。
　　“我才没有看见亮晶晶的东西就想偷走——”陆透绝对是在面具下翻了个白眼，“好吧，我是看见那个亮晶晶的东西了，而且一看就知道那里有猫腻，但我当时也看见了那个黑脸的了，还有他在草丛一圈儿贴着隐身符文，我那时不知道替——安——会派人过来，就觉得，只靠刑律司那群带法器的，也许会打草惊蛇害他跑了，所以我掐着刑律司快要来人的时候，就装着要偷东西引他过来追，早知道替——安——会派人，也用不着那么大费周章。”
　　“原来还是你心士心思缜密啊。”陈锌有点不好意思。
　　“也就是，刚好会了当时够用的法术罢了，今晚用这些知识也够了，总不至于唯一一家闹事的店还是女术士们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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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24日夜晚的平康街上，气虹灯和彩纸灯勾勒出了各种小动物的形象，不过都是那种母亲绝不希望自己家孩子看的小动物。街上，两人都打扮成“地主家傻儿子”的形象，陆透说自己把胡子剃光了，但面具换了个白猫头，陈锌倒也没揭穿他的胡子是“根本没在脸上画”。
　　路边一位穿着颇为正常的少女在发放“免费饮料”，陈锌也随手拿了个蓝色小瓶子，却被陆透横了一眼，立刻放手。
　　另一位少女也凑上来，说是要找人免费修面。陆透咧开嘴一笑，“小姐，暂住证带着呢？”
　　看来这个“小姐”并不仅是小姐的意思，至少小姐脸色大变，退开了几步。
　　“那个，忘了跟你说了，就是你那个唐僧肉体质。”陆透蔫坏地笑着。
　　“嗯？”
　　“你记不记得，《大唐西域玄幻记》，里面会有两种女妖怪，有的特别想吃了唐三藏，有的特别想勾引他？”
　　“哦——”
　　“其实按传统儒家——其实很多教派都有这个结论，就是说，人如果不动歪心邪念，头顶是有金钟罩护着的，鬼魅不敢欺，要是自己主动开了邪念，就会有各种东西找上门，嗯，所以本来的确不该把你带到这种地方呢。”陆透完全是装出一副事后诸葛亮地坏笑着。
　　“反正来都来了，查案子吧。”陈锌也只好哭笑不得地回答。
　　“说得对啊，本来也应该让你今早接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反正这边至少离功曹部比较近，要是你第一次看见女妖怪，就是在荒郊野外，那才麻烦呢。”
　　“哦，我谢谢你啊。”
　　“好啊，那今天查的案子就是第一次实地教学吧！”
　　在一家装饰着虎头的叫“梯霞馆”的店门口，陆透嬉笑道，“进去吧，办正事。”
　　“办，正事？”陈锌的脸红到发紫。
　　“嗯，一人一个姑娘应该够了吧，哈哈。”
　　一个时辰后，陈锌感受到了此生未曾体会过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