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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凉州人说,此地有三户人家,世为豪右,且为人慷慨,乡人称颂,先从陈家说起。
陈氏者,名安邦,字平凉,出身于书香世家,祖上是公卿。他自幼喜爱兵法,每读到太史公书卫霍列传时,便自言道:“大丈夫当如是也!”当时凉州吏治黑暗,法律严酷,小民处境极其悲惨,稍有不从便断手断脚,一些凉州人假吐蕃之威,为虎作伥,百姓苦之久矣。安邦听闻此事后心中忿忿不平,他一不做二不休,于深夜潜入那群小人头目的院子里将其一剑穿心,然后取下头颅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此事惊动了官府,他们扬言抓住凶手后要五马分尸,灭其九族;可说归说,做归做,此案查无头绪,何况还是无头案,真要查起来怕是自己小命都难保,谁也不愿拿命去工作,所以这个案子也就没有了下文。老百姓得知坏人死了,纷纷走上街头庆祝,有的在自家门口放起了鞭炮,那光景和过年无异,凉州的天空忽地亮堂了不少。
在与好友喝酒聊天时,陈安邦每自比于祖逖刘琨,他遇酒辄醉,醉了便喊道:“国有难,吾辈当奋起,刘司空慨然赴并州,祖豫州中流击楫。我等……我等好生惭愧!惭愧!”说完还不尽兴,他拔剑出鞘,当即挥舞起来,众人见他情深意切,也唱歌助兴,唱到动情处无不泪如雨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王!王—于—兴—师……与—子—同—仇!”酒是软绵绵的水,喝下去便是另一番样子,它顺着血液流进人的五脏六腑,把人最深最深的们打开;同时让尝到甜头的理智之神一步步放松警惕,最后全部沦陷,这时人彻底成为他最真最真的主宰。也就是酒入肝肠的片刻,人沦为感官的俘虏,被它拷问,被它折磨,最后受它差遣,醒来后月明星稀,夜白如霜,借着酒神的力量去做未竟之事。酒是如此神奇,喝酒也就成了一件乐事,陈安邦每醉一次,就清醒一次,他一直在默默地付出,联络乡人,暗结同道,他觉得机会应该不远了。
众人说他是嫉恶如仇的汉子,在大义面前,他很少考虑自己的得失,与其相比凉州王氏则稍显成熟。王氏者,名封臣,字汉升,世为良将,以忠烈自许,声望卓著,远近皆叹服。论家产可能不是凉州最富的,但论号召力则无人能及。他生性豁达,轻财好义,经常周济四邻,因而深受乡人敬重。作为将门之后,王封臣对军事却是兴趣全无,他喜欢侠士,令他拍手叫好的是太史公书《刺客列传》,尤其是讲到大侠剧孟受太尉周亚夫礼遇时,他连声大呼:“善!善!善!”其实,在他的心中,隋末豪杰窦建德才是真英雄,而李渊不过是竖子成名耳,李世民更是不堪,杀兄逼父,禽兽不如。从这点上讲他不同于陈安邦,与其标榜的忠义家风也是背道而驰,“逆臣逆子”倒是很符合他,但就是这样的“逆行”才为他赢得了声誉。在凉州,无论是官员还是侠客,都以与封臣相交而自矜,出入王宅的人都快把门槛磨平了。
然而此时的王封臣并没有把他对大唐开国君主的不屑转移到“大唐”这块招牌上面,他只是鄙视开国者的人品,对于繁荣昌盛,威名远播的“唐”,他发自内心的热爱。看着自己的家乡和人民遭受压榨,他悲痛欲绝,他发誓一定要把压迫者赶出凉州。为此他与陈安邦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两人惺惺相惜,每到晚上,王宅的灯便一直亮着,月华泻下,凭着酒劲,安邦又在舞剑了。
风一直吹,把水吹皱,把天吹破,把星星之火吹到千家万户,吹着吹着,人就醒了。
装睡的人很多,比如说凉州李氏。
李氏乃李靖安也,字云卿,凉州第一富室,虽然家财万贯,但富而不贵,说到地位,可能连陈安邦都比不过。凉州官府历来把他作为重点“关照”的对象,他敢怒不敢言。有一次,他来到了王封臣家,说起了自己的窝囊事,说着说着语气加重,“这日子没法过了,官府欺人太甚,税赋全算到我一人头上,哎……王兄,你帮帮我吧……那些喂不熟的狼崽子,要吃人了!”他越说越气,不觉已把半壶酒喝光了。
“李兄,莫要生气,话说回来,你没法活了,那凉州城的百姓还找谁说理去?别看那些当官的常来我府上,他们每次来找我都没好事,你看,赋税这么重,哪一次收税没人闹事?百姓苦的很,那群狼崽子眼里还有百姓吗?李兄,别激动,听我细细说来,凉州的百姓一直都遭着罪,包括你,也包括我,谁能免去这罪?李兄——少喝点,这次你来找我,肯定是熬不住了,李兄——你说……要是……那……吐蕃人不在了,这个税咱还交这么多吗?”王封臣话刚说完,便伸手去关窗户,下人也被一一屏退。
“让吐蕃人离开凉州谈何容易,王兄,这都多少年了,从我们父辈时那李家天子就把我们抛弃了,哎,没人可怜我们,我向东望了望,路还远着呐!”李靖安边说边喝酒,他已经听出了王封臣话里的弦外之音,其实他又何尝不想把吐蕃人赶走。“可是,就凭自己?凭凉州城的百姓?那不是以卵击石吗?再者王封臣与官府走的近,莫不是他给我下套?”看起来李靖安一身酒气,似乎已经喝醉了,可实际上他心里明亮如镜,他说的哪句话不是经过深思熟虑?
“那只能靠自己了,你也思量着,这样的日子还有盼头吗?不拼一拼,怎么知道拼不过?你家底殷实,倒也不怕,那些无依无靠的老百姓才是真正的没活路了,李兄——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对,对,对,王兄——你说到我心坎去了,我读过《春秋》,大节大义也明白;只是那吐蕃人耳目众多,不晓得谁可以信任,话也就不敢说了,王兄——莫怪,莫怪。”李靖安终于敞开了心扉,他受够了,确实,他读过《春秋》,他不似那些无耻之徒可以昧着良心干欺压乡邻的勾当。他只是个胆小的好人,胆小只是缺乏勇气,而好人与否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李兄也无需自责,如今只有反抗才有活路,苟且是万万不能了,我们先暗自积蓄力量,壮大自己,等到时机成熟时则再举事。”李靖安说完,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似乎话未说完,“过几日我要去长安,不知李兄可有事要交代?”
“王兄要去长安?也没什么事——长安可比咱凉州热闹,那里有什么消息王兄可要告诉小弟哦。”
“一定,一定,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说完后,王封臣和李靖安又对饮了几杯,不知不觉夜已三更,虽有凉意袭来,可兄弟二人却不以为意,直到昏昏睡去。
酒不但是灵药,还是良媒,它把凉州的人心聚拢了起来,有了人心,也就有了希望。
那年,安禄山占领了长安,眼看叛军势力越来越大,李亨不得不调河西陇右诸军参与平叛,西北健儿无不以一当百,乱遂平。然而此时河西却守备空虚,吐蕃则趁火打劫,河西诸州遂一一陷落,凉州也未能幸免。此后,河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些吐蕃官吏个个比酷吏还狠,他们不恤民力,法律严苛,赋是年年加,役是月月有,百姓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苦。即使如凉州三大家这样的牌面家族也受到了当地官员的压迫,一时间,凉州城怨声载道,他们开始怀念大唐的荣耀,盼王师如盼甘霖,日复一日,凉州的天越来越暗。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破晓,长安城换了天子,新天子宣布新政,收拾山河,恢复河西提上了议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