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桃花

　　桃花观实在过于清寂了些。
　　岳辛大多数时间在冥想打坐，张渔歌还没有回来，观主在闭关，红袖除了来给岳辛送饭，其他时候不知跑去了哪里。
　　据说观里还有个厨子，但李青从来没见过。
　　在这观里的日子像是一杯白水，温吞吞的，修行、饮食、睡觉，往复循环，感受不到它的好或不好，但就是在这种不痛不痒的日常琐碎里，却总是渗透着一种深深的孤独。
　　这让李青时不时地产生一种恍惚感，就像是睡得太久，错乱了时空。
　　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频繁。
　　有时候不知不觉好像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要反应好久才想起来自己是谁。
　　李青有时候会心生惶恐，他有种感觉，他可能是快要死了。
　　准确的说是连这一缕魂魄都要消散了。
　　李青变得沉默起来。
　　他不说话的时候，岳辛很少会提起话头。
　　所以两个人虽然同处一室，但却很少再有交流。
　　李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观主才会出关，即便观主出关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塑肉身活下来。
　　他现在记不得当时在那场意外的大火里闭上眼睛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但他现在再一次面临死亡的时候，
　　他把这二十来年的人生仔细咀嚼，却忽然发现实在没什么记忆深刻的事值得他去缅怀的。
　　他过去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争吵、泄气、平静，偶尔会伤害自己，却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发泄还是为了获得父母的关注。
　　李青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苍老许多，他发现他已经没有什么心气去寻找修行的钥匙了，他的更多时间都花在了这些回忆上。
　　他有的时候常常感觉自己一旦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但是清醒的时候他总能看到盘膝坐在那里的岳辛。
　　有时候李青感觉自己看到了岳辛眼中露出的忧色，但转过眼才发现那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地修行。偶尔有光会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层薄纱，很美。
　　李青想笑一笑，却实在没那个力气了。
　　他甚至分不清那洒在岳辛身上的是晨曦还是月辉，他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上来，像是一个泥潭，他要陷进去了。
　　我要死了。
　　李青想。
　　他的心情居然变得平静下来。
　　他闭上了眼。
　　……
　　李青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被包在一个茧子里。
　　四周全是黑暗，而他仿佛成了茧子里的蛹，动弹不得。
　　我还活着？
　　李青想着既然能意识到“我”，那就应该是活着了。
　　李青平静地躺在黑暗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剥夺了五感，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嗅不到，他唯一拥有的好像只剩下念头了。
　　植物人？
　　李青心中念头纷飞。
　　他只能不断地去调动自己的念头，他害怕万一心念不起，他连这唯一的知觉也一起消失的话，恐怕就真的死了。
　　我要赏遍千山万水，尝遍美味佳肴，
　　我要走遍天下人间，找到回家的路，
　　我要找一个红颜，交几个好友，
　　我还有好多事可以做，我不能死！
　　……
　　念头纷纷扰扰，乱七八糟，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也不知在这黑暗里呆了多久，他的念头只剩下四个字：
　　我要活着！
　　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李青感觉他又找到了曾经那种玄妙的感觉。
　　他的念头生出一缕光。
　　他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体内涌动起来。
　　他当下不管不顾，奋力一跃。
　　他想要跳出这片黑暗，跃出这个樊笼。
　　那一瞬间，他仿佛打破了什么枷锁，他听到了一道微弱的声音，仿佛是雏鸡破了壳，小草发了芽，滴水落了青石。
　　那声音很微弱，但却仿佛落在李青的心里，令他生出一种感动来。
　　……
　　桃花观。
　　几个人正围着一只葫芦。
　　红袖打开葫芦的盖子，眯起一只眼睛看过去，忽然高兴地跳起来。
　　“发芽了！观主，桃核发芽了！”
　　道人闻言笑起来，“好！好！这小子果然有几分造化！”
　　岳辛道：“观主，种子发芽了，接下来怎么做？”
　　“最难的一关已经闯过来了，接下来就当他只是一颗普通的幼苗，好好看顾着。桃山这么多桃树都活的好好的，不过是再多上一棵罢了。”
　　道人敲了敲红袖的脑袋，“去，给我泡壶好茶，这里还是交给岳道友吧。”
　　红袖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不去，这么神奇的事打死我也不会错过的！”
　　“你毛手毛脚的，我怕你伤了它。”
　　红袖可怜巴巴看向岳辛，“师姐……”
　　岳辛终于开口道：“观主，让红袖留下来吧，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道人点头道：“也好，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太累了，我要去睡一觉，睡它个十年八年的，等我起来，估计这小子也该活过来了。”
　　……
　　李青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牢笼，还是看不到五色，嗅不到六味。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感觉自己好像有了肢体。
　　他努力感受着，控制着，想要活动手脚。
　　但他发现他好像成了一棵树，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把手伸向更高，把脚埋得更深。
　　其他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像是个跟你躲猫猫的孩子，你还不曾找到他的影子，一回头却发现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你了。
　　李青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棵树，他感觉岁月在自己身上画了七个圈。
　　然后，他有一天忽然萌生出一种感觉，一种终于要挣脱束缚的感觉。
　　这一天风和日丽。
　　桃花观里。
　　一棵新生的桃树终于开了花。
　　李青觉得自己终于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天上的云，看到了飞着的蜂。
　　一个一身道衣的姑娘正在为自己浇水。
　　那姑娘转过身来，阳光落在她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纱。
　　原来我真的成了一棵树。
　　李青终于看清了姑娘的脸，心中蓦然涌出一种感动来。
　　“岳辛，好久不见。”
　　岳辛浇完了水，忽然看到桃枝上的花骨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绽放了，愣了愣，笑意忽然在清冷的脸庞上晕开。
　　映着桃花，一笑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