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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不仅是大地的延伸面，还是往苍穹更深的地方。
如果天黑得不够彻底，夜色就会令人无端遐想，看不见的暗流中似有无数事件发生。
在这片日后被称作“忘忧原”的地方，三百年来一如诗云：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
“哎哟！原来是鸟！吓死老子了！”
坡下草堆里钻出一年轻人，他慌慌张张扯紧束腰的布条，长矛尖端磕在过膝的铁甲片上，发出滑稽的声响。
“王五，我看你在家排老八才对，这站岗还没半个时辰，都尿几次了？”
上面盯梢的人毫不留情嘲笑他。
听到人声，王五反而心安了些。
“楞子叔，不是我胆小，你说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漆人，总听你们传的那么邪乎，现在族长突然说要干仗，临阵磨枪的时间都不给一点……”
刘楞子年纪大一圈，一身布衣，嘴里嚼着稻草杆子，朴素而典型的农人形象。
他将挡风草帽压低一些，蹲在小山头上，一把没什么特色的短刀在手里抛着把玩。
“我看你小子枪磨得挺利呀？上哪找这一身人不人、鬼不鬼的衣服……赶紧上来，也不嫌丢人！”
刘楞子又往篝火堆里扔了些枯枝，环顾四周，附近高地间隔不断的火团摇曳着，在山野间织成一片猩红的星网。
如果不是熬人的备战状态，这场景还有点令人陶醉。
王五便摸着草坡往上爬，他嘴不能闲住，否则会被涌上心头的惧意吞噬。
“漆人族才是鬼好吧！不都说漆人喜欢吃人吗！我不防严实点，万一被咬了，不死也得恶心死……楞子叔，你杀过漆人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不过闲着无聊，刘楞子也尽力吹一下自己有限的见识。
“以前老族长带我们去外面林子打猎，晚上遇到过几个，浑身没有毛发，真和漆似的又黑又滑，只见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怪渗人的。不过嘛，漆人怕火光，我们人多，点了火把追喊，全都吓得抱头鼠窜，有几个直接掉山沟里去了……没见过不打紧，对付他们不用手软，也就长个人样才有这么个名，打漆人和打兔子没什么两样……”
刘楞子口气愈发轻狂，完全不顾王五惴惴不安的心情。
“万一和漆人打起来，没逃掉，你小子也最好自行了断……他们吃人讲究着咧！哪会扑过来生啃你！有人亲眼看见他们坐在石桌前，围住俘虏，跟开宴席似的，用刀慢慢剖肚子，没准还蘸酱料哩！”
“呕，叔，别说了……”
东拼西凑的“甲胄”太沉，王五听了这话脚底直打滑，一时半会上不来。
“你把火烧旺些！就算他们搞偷袭，也不会来钻我们空子……”
快攀上山头时，王五也环视了一圈周边的山火，那是其他部族驻守的地点。然而那些温顺的信号，随时都有炸锅的可能。
他脑海中浮现出活人被啃食的画面，又打了个寒颤。
在和漆人族的长年斗争中，各地人类部族都遭遇了骨肉离散的悲剧。这一次，同仇敌忾的青壮年们由各自族长牵引，在此地集结已经三天了。
有消息说，漆人族的魔头将在今夜率众发动总攻，而只有杀死他，才可以将茹毛饮血、不服教化的食人族斩草除根。
“楞子叔，你说那魔头长啥样？我听说他真和鬼怪一样有法力呢！”
王五终于爬上来，借着火光找刘楞子，却看到他斜倚树干，草帽耷拉下来，遮住脸，俨然睡着了。
“嘿！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但现在不能睡啊叔！族长会骂人的！”
王五朝刘楞子走近两步，发现不对劲。
刘楞子将那把短铁刀死死攥在手里，握刀姿势略蹊跷，刀尖上还沾了些新鲜的暗色液体。
“叔？楞子叔？”
王五斗胆提高音量，声音有些颤抖，却没得到回应。
他拾了根柴火，继续凑过去，火光都磕到刘楞子的帽檐了，惹得树后窸窣响动。
类似臭泥沼的腥气扑面而来，真和漆似的又黑又滑，两个白眼珠子只是晃了一下，却有说不出的邪恶感。
见已暴露，那潜伏的黑影腾地扑上来，并不惧火光，眨眼就将王五顶倒在地，举起手里劈柴都绰绰有余的石斧挥过来。
“漆……漆人！”
王五克服颤抖的喉音，放声喊出来，他下意识用火把格挡，护身的明火随之飞坠。
黑暗中依旧看得仔细，这个漆人穿着他们典型的服装，在一整块兽皮中间穿个洞，套头后耷拉下来遮掩身体，但余下比夜色更浓的肤色，让王五能分辨出黑暗中还有两个同伙。不协调的身体比例，与其说是未开化的类人猿，不如说是梦魇里被拉长的鬼魂。
纵然有一身防备，王五也丢了魂，瘫坐在地。
他忘了放在篝火旁的号角，眼睁睁看着三个凶神恶煞的漆人无声逼近，就要把他残忍分食。
濒死之际，一道寒光将王五绝望的视野一分为二，三个漆人发出沉闷的哀嚎，应声倒地。
那道光竟比秋月更皎洁几分，细看是剑格上一枚晶莹流霜的玉石发出的。
将熄的火光中立着持剑者，一个齐腰长发的男子，着装和每个部族的风格都不同，衣袂飘飘的背影颇有仙人风姿，从剑刃上滴下的漆人之血，又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
惊恐万状的王五看不见人脸，但他认得这把剑。
这把剑属于九个族长一致推举的领袖，战胜魔头的头号希望，那个人们膜拜的男人。
“钧……”
王五的声音，比方才抖得更厉害了。
“吹号！”
男人只留给他一道不容怠慢的命令，便急急踏风而去。
王五小心翼翼踩过漆人的尸体，摸索到号角，奋力吹响。
“呜——呜——”
低沉的号音先是引发鼻腔共振，随之在颅内爆炸，如透明的洪水向四野扩散。
这声响激活了黑暗中所有躁动已久的灵魂，不仅有火光的地方，四面八方都如荡漾开的潮水般，呼喊声和厮杀声响成一片。
“漆人！漆人吃人啦！”
“别后退！杀！”
霎时间，王五看见广袤的草野化身为起伏的暗流，他满心希望那只是幻觉，而非人头攒动的漆人，在月色照映下呈现出黑压压一大片。
“呜呜——”
这次是漆人发起进攻的鬼哭狼嚎，草场上血腥的獠牙闪烁不断，伴随一阵漫空箭雨，融化在透明的夜幕中。
“箭！漆人有箭！”
“往后撤！”
四处都是惊恐的声音，没有人见过堆叠成山丘的漆人，更没人听过他们会用石器以外的工具。
面目狰狞的漆人压上来，似乎彻底打破了种族禁锢，用肉体捣毁各处明火。他们对人类铁制的冷兵器不屑一顾，集体丧失痛感，只顾前仆后继扑上来。
几个人被扑倒后，前沿阵地自乱阵脚，每个人都在找寻救命稻草，然后被空前的绝望剥离。
“点火！这边需要支援！”
“他们不怕火了！”
“钧天呢！快去找钧天！”
……
钧天救下王五时，瞥见了黑潮中唯一的光，他确信那是漆人族魔头所在。
他踏风追赶，终于将魔头赶至荒野的尽头。
魔头体型庞大，双臂垂膝，一身单色的怪异长袍，天色太暗，钧天看不清他的容貌。
魔头向钧天转过身来，手上也有一个器物在莹莹闪烁。
“居然能追上我……看来你就是那个漏网之鱼？”
漆人族不通人言，但钧天早就料想到，这个凌驾于食人族之上的魔头，必然也是拥有高等智慧的人类。
钧天逼近他：“我不懂你说什么，总之收手吧！人类已经厌倦争斗了，漆人族愈发暴戾凶残，不都是你在背后搞鬼吗？”
钧天向前一步，脚尖却踢到了一个死人，蹲下一摸，肌骨冰凉，不知魔头在哪袭击了一个年轻男子，将他带至此处。
“是我又怎样？”魔头举起发光物，威胁道，“就算杀了我，明天还会有第二个……”
话音刚落，钧天冷不防一道剑芒挥出，不偏不倚击中魔头手中的物件，碎裂的地方迸出一道火花，诡异的光亮彻底消失了。
“你……你不按套路……都不听人把话说完吗！”
魔头气急败坏。
“那还真是对不住，虽不知你带一具死尸到这来图什么，但我知道你手里的玩意很危险了，再者，我最讨厌男人婆婆妈妈……”
钧天察觉到魔头内心真实的慌乱，他感觉自己赢了。
“也好！让你们再过几年安稳日子！那就别废话，动手吧！”
钧天抛出最后的问题：“你叫什么？”
“哼，乌鱼，记住，这个名字不会消……”
钧天的长发在风中起舞，魔头引颈受戮。剑格上的宝石似乎感受到了共鸣，利刃无声无息，迫不及待穿透了魔头的心脏。
那晚只有月光见证，荒原上的一把火烧尽了罪恶，成为后人传颂的诗歌和想象。
也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