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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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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住院部出来,江聆本想送高小涛回家,还没走两步就被小孩儿看穿,又开始吵嚷:“我才不回去!好不容易秋游回来有半天假,我躲猫猫还没玩够呢!”
  
  小孩子声音尖,江聆被闹得耳朵疼,低头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蹲下去给他看。
  “以后不准躲这些地方了,知道了吗?”
  
  高小涛盯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认,末了撇撇嘴:“可是院里还有什么地方好玩儿嘛……士兵队的鞋柜也躲过了,水塔后面也躲过了,他们还都知道了我爱躲救护车里……”
  
  “……”
  江聆轻“嘶”了声,太阳穴突突直跳,接着打字给他看。
  “下次再这么干被我看到,我就把你带去你爸爸办公室了。”
  
  “那正好。”高小涛眼神亮了亮,“现在就带我过去吧,丫丫他们估计都躲我爹办公桌底下呢!我和他们挤一块儿去!”
  
  “……”
  
  -
  
  最终江聆还是把高小涛送回了他们小孩子躲猫猫的“根据地”,再三叮嘱他们不要去打扰别人后,自己去医院门口超市买了瓶饮料,又在外面逛到临近晚饭时候,才慢吞吞往家里走。
  
  她家就在院里家属区,七几年的老房子楼道狭窄,哪里都旧,上个楼梯,墙灰随着脚步声扑簌簌往下掉。
  
  进门前,她犹豫着把还剩一半的饮料放在了门口地上,这才掏出钥匙开门。
  
  房子面积很小,大约四十几平米,油烟味顺着厨房飘过来,有点儿呛人。
  江聆咳嗽两下,反手关了门,便习惯性朝着厨房走去,准备给沈红缨打下手。
  
  从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江聆,你给我过来。”
  
  闻声,江聆背脊一下子绷直,停住脚步回头看。
  江父江成勇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脸色难看得吓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去。
  
  江聆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自知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个环节,有些磨蹭地抬步走过去,站在江成勇面前。
  
  江成勇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头捻进烟灰缸。
  “你妈都跟我说了。”
  
  江聆不知道怎么回应,垂眸安静地点一下头。
  
  下一秒,便见江成勇冷笑一声,拿起茶几上的文件袋,往地上狠狠一摔,骤然厉声叱道:“我就问你,上学有这么难吗?被人嘲笑几句就受不了了,想要休学?”
  
  “你看看你妈跟我说的像不像话?谁会平白无故因为你不能说话去欺负你?你自己不知道从自身找找原因?自己闷头好好学习,哪儿有这些事?还休学,要是你王叔叔的女儿要休学,你看他不把她打一顿!”
  
  “……”
  一连串的质问如雨点一般落下,江聆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仍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头埋得更低。
  从小到大,她见惯了江成勇这幅暴怒的模样,知道现在自己最好就跟个木桩子一样站着挨训,做别的事只会更激起他的怒火。
  
  她双手背在身后,颊边碎发遮掩住泛红酸胀的眼眶,手指纠缠在一块儿,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其实有些不明白,受伤的是她,受委屈的也是她,为什么到头来,每次都需要从自身找原因。
  
  明明有些恶意,本来就没有原因。
  
  江成勇一双眼瞪得老大,指着她鼻尖的手一直没放下来,呼吸间胸口不断起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捡起来往地上摔。
  
  “你就是被你妈惯坏了,这种事一开始居然还不跟我商量,这次不敢去上学,以后困难那么多,你干脆也别再去上学了,要不要现在就给你找个工厂?”
  “啪”的一声,打火机四分五裂。
  
  “江成勇你是不是神经病!”
  沈红缨的声音霎时间从厨房穿过来,接着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女人的身影横在两人之间,牢牢把江聆护在了身后。
  
  她叉着腰,气急扬声:“不是说好的在女儿面前不谈这事儿了吗?你要发疯别在这里发!是我去办的休学,要怪就怪我!”
  
  说完,她扭头,轻声对江聆道:“喃喃,你先回房间,晚点我再叫你出来吃饭。”
  
  江聆点点头,听话地转身回房,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这个家里总是充斥着争吵,十几年如一日,压抑得她喘不过气。
  
  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外头激烈的动静,她犹豫几秒,戴上耳机。
  
  带有降噪功能的耳机隔绝掉了外界大部分的声音,剩余隐约入耳的争吵声被舒缓的音乐所覆盖,江聆缩在椅子上,用半是逃避的态度企图获得一息宁静。
  
  逼仄的空间里漂浮着燥意,惹人心烦,她索性按开空调,趴在了桌上。
  
  凉风拂上背脊,吹散久聚的闷热。
  江聆轻吐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思绪飘飞之间,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病床上那个陌生少年的身影。
  逆着光,那双深邃漂亮的黑眸尤为清晰。
  
  耳机里的纯音乐带着风铃的叮当声,轻快灵动,与她的心跳声混在一起,构成了她对这个夏日最初的记忆。
  
  -
  
  争吵的结果不了了之,沈红缨头一次发那么大的火,勒令江成勇出去住一段时间。
  江成勇没有工作,常年在家炒股,她怕父女两个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又生出什么没必要的摩擦,让江聆平白受委屈。
  
  许是自知理亏,江成勇没再说什么,冷着脸摔门离开,去了朋友家暂住。
  
  这也让江聆松了一口气。
  
  翌日,江聆起了个大早,和沈红缨一起去院门口吃早饭。
  
  吃了饭,沈红缨去上班前,交给她一把钥匙,让她帮忙跑个腿,送到放射科。
  沈红缨所在的经管科在医院大楼旁边的行政楼,走过去要费些时间。
  
  江聆欣然答应,跟沈红缨告别后,朝医院大楼走去。
  
  兜里“叮”的一声响起,她拿出手机,发现是许昕意又给她发了消息。
  
  【班长让我把你桌子清空,桌肚里的书都要丢了,那些书你还要不要?要的话我这个周末给你带过来,书还挺多。】
  
  江聆抿了下唇,回她:【那麻烦你了。】
  
  许昕意不甚在意:【哪儿什么麻烦不麻烦啊,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帮我买杯奶茶就成。】
  
  【好,你认真上课。】
  打这句话的时候,江聆没注意脚下有两级阶梯,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向前踉跄两步。
  随着惯性,手里捏着的钥匙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后,正好掉进了前面女生防晒服的帽子里。
  
  女生跟旁边几个同伴聊得火热,丝毫没感觉到异样,被人簇拥着,继续大步向前走。
  他们应该是去看望病人,有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果篮,提一会儿又换个人拿。
  
  江聆瞳孔缩了缩,耳朵开始发热。
  她没想到自己会发生这么尴尬的意外。
  
  懵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跟上那几个人。
  
  靠得近了,几个人的聊天内容便也听得清晰几分。
  “血液科几楼来着?三楼是吧,小颖你记不记得老谢几号病房?”
  “哪儿有几号啊,三楼高级病房只有一个,根本不用记好不好。”
  
  女生没好气的话音一落,江聆愣了下。
  三楼高级病房……
  
  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脑海里少年的身影转瞬即逝,她心绪起伏间,鬼使神差地又朝着那群人凑近了一点。
  
  “也是奇怪,明明都好两年了,怎么突然就复发了呢。”
  “谁知道啊,白血病就是说不准啊,不过我查了下,他这型的治愈率挺高,八院是血液科是咱宁城乃至全国都排的上号的,别哭丧着一张脸了,到时候老谢看到了也不好受……诶你们都带了口罩吧?进门前记得戴上,老谢现在可不能受感染……”
  
  后面的内容江聆听得不大真切,满脑子只剩下了“白血病”三个字。
  
  ……怪不得。
  江聆深吸一口气,心里某处豁然开朗。
  
  原来戴口罩是为了防止感染。
  不是讨厌她。
  
  所以,他们是去看望他的吗?
  
  ……
  一个隐秘的念头迅速划过心间,经过护士站时,江聆踌躇片刻,也要了个口罩戴上。
  
  看了一眼前面仍插科打诨一刻不停的几个人,她眼睫微敛。
  
  直至那群人消失在拐角处,她才小心翼翼地朝那边走去。
  
  ——拿钥匙这个理由……应该足够正当吧?
  
  病房的门紧闭,透过上面毛玻璃窗,只能窥见人影晃动。
  
  江聆原地站了会儿,有点心虚。
  深吸一口气,她带点紧张地叩了两下门。
  
  病房的门顷刻间被拉开。
  
  开门的幅度之大,江聆差点被吓到。
  
  抬眸,便见刚才那个被称作“小颖”的女生站在门口,居高临下望着她。
  
  女生目测有一米七五,江聆身高堪堪一米六,两相对比,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江聆隐约感觉到对方看她的神情不善,没来由地开始心慌。
  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机,便被人狠狠向后推了一把。
  
  女生拉下口罩,黑着一张脸,语调阴阳怪气:“之前就注意到你一直跟着我们身后了,怎么,偷了东西心虚,舍得还回来了?”
  
  “……?”
  
  突然被扣上偷东西的帽子,江聆一头雾水。
  她摇摇头,想把手机拿出来,跟人解释,却又被一把拽住手腕。
  
  在女生眼里,江聆这样的反应就是在装无辜。
  她怒意上涌,愈发咄咄逼人:“不是你又是谁?在车上的时候耳机还在,下车也看过没落东西,就这么短短一段路,你说说看,还有谁?!”
  
  拉扯间,江聆想拿手机也拿不出来,没法解释,只能一个劲的摇头,心里梗得难受。
  
  女生见江聆不回答,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你说话啊!说话!告诉我是谁啊!那耳机盒外头缠着的是我好不容易订到的项链,你再不还我我就报警了啊!小小年纪你爸妈不知道好好教你吗?还是只教了你怎么偷东西?”
  
  江聆被晃得头晕,不知被那个词触动,脑中骤然响起“嗡”的一声——
  
  要她怎么说话,她根本不能说话啊……
  
  像是一直紧紧绷着的某根弦被人拉断,几天以来积攒的委屈和难受如涨潮一般倾泻翻涌而来,挤压着一颗心酸酸涨涨。
  
  她口罩底下的唇瓣被咬破了皮,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涌出来,仍倔强地睁大眼,寸步不让地与女生对峙。
  
  从病房里闻讯走出一个稍有些胖的男生,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把女生扯回去两步,问,“周明颖,发生什么了?”
  
  周明颖像是找到了靠山,原本怒气冲冲的神色一下子发生变化,扭过头去,作势便要哭出来。
  
  两边都是这幅要哭不哭的模样,男生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拍着女生的背:“别哭啊你……有什么事你先说……”
  
  安慰周明颖的空隙,他抬眼看了眼江聆,满眼陌生的疑惑:“小妹妹,你又是……?”
  
  话音未落,只听病房里传出一声淡漠的嗓音——
  “陈锐宁,发生什么事了。”
  
  陈锐宁朝里面应了声,还没说话,就见周明颖怒气冲冲走过去拉起江聆,把她往病房里拽,告状似的:“寻星,她偷我东西!”
  
  江聆没站稳,向前迈了一步,抬头时正好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
  记忆里的对话拼拼凑凑,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名。
  
  ——原来他叫谢寻星。
  这是江聆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谢寻星只看了一眼江聆,便收回了目光,眼睑懒懒耷拉着,反应很淡。
  就跟没听见周明颖说什么似的。
  
  “寻星……”周明颖不甘心,仍想让他主持公道。
  
  谢寻星终于有了反应。
  他放下手里的书,身子向后靠了靠,几分不耐地阖了眼:“周明颖,这里是病房,要闹也别在这里闹。”
  
  语调很凉,只是普通的陈述句,却暗含警告。
  周明颖瞬间闭嘴,在旁人提醒下拉好了口罩。
  
  ……
  病房里气氛一下变得安静得吓人。
  
  陈锐宁看看江聆,又看看谢寻星,试探地打破沉默:“老谢……你认识这个妹妹?”
  
  “怎么可能认识……”周明颖小声嘀咕,“估计连名字都说不出来……”
  
  江聆始终僵硬地站着,偷眼望向谢寻星,双手死死地掐着衣摆,满心局促不安。
  她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窗外的阳光从少年薄唇的轮廓间穿过,直直射进她的眼中,她感觉有点儿眩晕,又低下了眸子。
  “……”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谢寻星淡淡嗤了声:“认识啊。”
  
  少年眼皮微掀,一双眼总算蕴了些多余的情绪,似笑非笑看向江聆。
  
  随后,他抬起手,懒洋洋冲她勾了勾手指,嗓音干净而冷淡——
  
  “喃喃,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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