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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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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喜欢抚琴,尤其喜欢《高山流水》。
  这种与青楼格格不入的曲风,让她变得特别,仿若牡丹丛中一根青竹。
  但是青竹从来不会长在牡丹丛中。
  她自诩才名不下江东二乔,只是因为命苦,才沦落至青楼卖艺。
  一曲《高山流水》,是她阻挡此间浊流的屏障,也是将她救出苦海的孤舟。
  不止俞伯牙,每一个乐者都在等待知音。
  “曲有误,周郎顾”的故事是她苦熬日子的唯一期待,期待她也会像小乔一样,会有美周郎和着琴声而来,给她幸福美满的生活,共谱琴瑟和鸣的佳话。
  蒋琬就是她的周郎。可惜天不遂人愿,蒋郎,只是一介郡吏。
  芸娘是见过富贵的。虽然父母狠心用年幼的小芸娘换了人生最后一袋粮食,但幸运的是,买下她的人,是客居江陵的大名士,一个家境优渥,不愁吃穿的忠厚长者:
  曾任黄门侍郎的荀攸荀公达,当今的大汉陵树亭侯。
  初平年间,荀攸因避董卓之乱旅居江陵,收留了很多像芸娘这样苦命的孩子。在荀府,芸娘和其他孤儿一起读书识字,学会了琴棋书画。
  那是乱世中难得的一段快乐时光,她最高兴地事情,就是给荀阿父抚琴唱诗。
  后来曹操迎立汉献帝,以王命召征辟荀攸。北上之际,荀攸询问孩子们,是否愿意同往?那时候袁绍还是河北霸主,曹操还没坐稳兖州牧的位子。
  可孩子们哪里懂得天下大事,只知道荀父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唯独芸娘,畏惧中原乱战,想要留在江陵繁华处。
  毕竟长江天堑从不结冰,北方的铁蹄不会踏上江南的土地。
  芸娘说动了一些南国出生的孩子。荀攸也不勉强,留给他们田亩银钱,带着其余的孩子北上,进入许都的幕府。
  后来,时代的尘土成了孩子们人生上的高山。
  当地的豪族不费吹灰之力抢占田亩和宅邸。已经出落成娇嫩少女的芸娘,也被恶霸套上了枷锁,成为早晚发泄玩物。可怜玉葱一样的十指,每天被禽兽般的父子死死按在墙上,再也没有碰过琴弦。
  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逃出了生天。长江天堑此刻不再是保护她的屏障,而是横绝在她与荀阿父之间的鸿沟。她只能一路南逃,像一条狼狈的野狗。美貌,成了求生的负担。
  不知幸与不幸,两年前,她饿昏在百凤楼的一名鸨母面前。鸨母看出了她的美貌,将她带进了欢场。
  本来受够了折磨的芸娘,不再期待幸福。但是精明的鸨母将她包装成污泥中的莲花,靠一手琴音扰动万千心弦,更是用一句“卖艺不卖身”,吊足了登徒子们的胃口。
  因为神秘感,总有登徒子豪掷万金只为求见一面。芸娘成了近年来百凤楼里最孤傲,也是最闪亮的一只凤。
  重新享受优渥生活的芸娘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初和荀阿父一同北上,也许此刻已经成了将军夫人,亦或者入了公卿豪门,何必在此仰人鼻息,卖弄风骚呢。
  尤其是当她听说曹孟德的侧室卞夫人也是倡门出身时,她的内心终于崩溃了。
  当年是老天让她选,自己当初为何那么傻,选择不要呢?
  如今没得选时,她却咬定了北上的决心:
  去许都,这辈子一定要去许都!
  许都成了她心底的魔咒,精神的寄托。
  哪怕不再穿金戴银,哪怕整日粗茶淡饭,也要弥补年轻时犯下的错误。
  不,许都有荀阿父,他怎么会让自己粗茶淡饭呢?
  可东汉末年没有飞机高铁,没有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倡伎,莫说跨江北上,就是离开这鸟笼子一般的百凤楼,都是痴人说梦。
  她只能用琴弦卖力的吟唱。连太守之子都来光顾的地方,只要她卖力吟唱,总会有周公瑾那样青年才俊发现美丽的自己。他们会是凤,带自己飞走。
  不知道芸娘是否如愿,反正那日当她望见窗外驻足听琴的蒋琬时,窗外的男子风度翩翩,目光清澈,就像一颗剔透的白玉。
  她知道,那会是自己的周郎。
  郡吏的身份确实不尽如人意。当蒋琬自报家门时,芸娘没有笑。
  她应该笑么?每一个女人在心仪的男人面前似乎都应该笑,为幸福的人生憧憬而笑。
  可她不。
  她的笑要留到许都,留到自己终于弥补了年少的那个错误的时候。
  而去许都的路途遥远漫长。昨夜,她刚刚赶走了自己的凤。
  这是二人第一次争执。她嘴上强硬,心里却这怕蒋琬一去不回。
  那时,蒋琬就像第一次相遇时那样,静静地靠在门边,一言不发,静静感受流水般的琴音流入心脾。
  “你有心事。”
  芸娘淡淡开口,琴声戛然而止。
  原来她才是倾听者,倾听着蒋琬杂乱无章、激荡起伏的呼吸声。
  “刘公子有句诗,很是难忘: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蒋琬轻声低吟着。
  “可是许都的月亮更圆。”
  芸娘听出了蒋琬话中的眷恋之意,语气略有不满。
  “芸娘不觉得,刘公子此诗言简意深,颇具韵美么?”
  “公子公子,郎君,你今夜已经提了五次公子了,妾还以为是那刘公子怀了郎君的子嗣。”
  蒋琬尴尬一笑,是自己不稳重了。
  “芸娘,这几日我想了想,留在零陵,未尝不能……”
  他还没说出出人头地四个字,只见芸娘手捂在腹前,眉头紧蹙,连忙住口。
  “妾伴君一年,比不过他陪你一月。”芸娘语气仿佛月色一般冰冷。
  “芸娘说的是气话。”
  “当年,就在此地,也是这明月之下,郎君口口声声答应北上许都,为何今日,非要等妾身怀六甲,才说出这辜负之语?”
  蒋琬争辩:“我并非反复小人。只是如今公子信任有加,我观刘公子为政勤勉,亦非池中龙凤。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光耀门楣,为你们母子……”
  芸娘道:“刘贤刘伯礼,零陵第一竖子。这百凤楼中除了妾,每个女人都侍奉过的浪荡公子。在他心中,政务和娼妓,能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心血来潮的玩物罢了。”
  “不是,他不是市井议论的纨绔子弟。心血来潮之人,绝不会如此务实政务细节。”蒋琬仍旧坚持。
  “纵是勤政务实又如何?上一任太守韩公,勤政爱民,也是对郎君青眼有加,可是落得个什么下场?”
  这一问直接将蒋琬问到语塞,难以回答。
  上一任零陵太守韩嵩,本是勤政爱民之人。被刘表任命为使者派往许昌,打探新都的虚实。
  却不料,许都的一切震撼了韩嵩。回襄阳后,被许昌朝廷任命为零陵太守的韩嵩对曹操的施政大为赞赏,甚至提倡要“师曹之长策以御曹”。
  也就是那时,这位韩公慧眼识珠,在政务上多次点拨蒋琬,成了半个伯乐和老师。
  可结果是,荆州牧刘表非但不采纳韩嵩观点,甚至怀疑其卖主求荣,以叛乱之罪打入死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刘表对其恨之入骨,命人将其沉入长江……
  想起老师的遭遇,蒋琬心中无限感慨,也是无限哀伤。
  他既担心刘贤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新鲜劲一过,零陵还是那个偏远落后,死气沉沉的边远小郡;
  他又担心刘贤真如韩嵩一般勤政,反而惹祸上身,重蹈覆辙。
  毕竟刘表不是一个宽宏之主,更不是进取之主。
  蒋琬叹了口气:“可去了许都,你就相信我会出人投地吗?难道曹孟德身边有荀彧、荀攸、郭嘉、贾诩等人还不够,缺我蒋公琰吗?”
  芸娘道:“缺,当然缺!妾身记得那颍川相士之言,郎君身怀王佐之才,不下荀文若。韩公也说过郎君是人才难得。妾相信,只要到了许都,必能出将入相,青史留名!人生短暂,郎君不可在此无用之地蹉跎岁月。想想孩子,难道他生来也要像你我一样,任人摆布,遭受这人生不公吗?”
  为了孩子……几千来逼人妥协的借口何其相似!
  那年上元节,蒋琬带着刚刚相识相恋的芸娘夜赏花灯,偶遇一个颍川来的白须相士。对方轻摇羽扇,非要拉着蒋琬相面,还说他身怀王佐之才,将来必然荣登相位。
  蒋琬本不信,可芸娘却大喜过望,还拿出体己私房钱付了酬金。没想到,这蒋琬心中的玩笑话,竟成了芸娘深信不疑的谶语。
  望着烛光灯影中的芸娘,蒋琬突然感觉对方眼中已经没有初见时的澄澈,甚至那遥远缥缈的繁华许都,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幸福彼岸,而只是芸娘爬向人生巅峰的一级台阶罢了。
  当天晚上,蒋琬借口回老宅取书,第一次没有眷恋芸娘的温存。
  铜镜里,芸娘的眼角又多了一道细纹。
  她还不知道蒋琬与刘贤的赌局。还以为是蒋琬变卖祖宅一事尚未收尾。
  她决心逼蒋琬尽快动身。不然,她真的担心自己争不过刘府的大公子。
  “芸娘,卓文君请,说有贵客到!”
  突然,百凤楼的驼背老奴在门外高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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