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三

　　从孩子的照说
　　鲁迅
　　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他要死！”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虽能不能养大也难说，而目下总算已经颇能说话，发他自己的见了。不过不会说还，一会说，就我觉他仿佛也是我的敌人。
　　他有时对于我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爸爸来，还要……”甚而至于颇近于“动”，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这种爸爸，什爸爸！？”
　　我不信他的话。做儿子时，以将来的父亲自，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的宣言早已忘一干二净了。况且我自以为也不算怎坏的父亲，虽有时也要骂，甚至于打，实是爱他的。以他健康，泼，顽皮，毫没有被压迫瘟头瘟脑。如真的是一个“什爸爸”，他还敢当面发这样动的宣言？
　　健康和泼，有时却也他吃亏，九一八后，就被同胞误认为日孩子，骂了几回，还挨过一打———自是不的。这里还要一句说的听的，不十分舒服的话：近一年多以来，这样的可是一也没有了。
　　中国和日的小孩子，穿的如是洋服，普实在是难分辨的。我们这里的有人，却有一种错误的速断：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不大动弹的，是中国孩子；健壮泼，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孩子。
　　而奇怪，我曾在日的照馆里给他照过一张，满脸顽皮，也真像日孩子；后来又在中国的照馆里照了一张，类的衣服，而面貌拘谨，驯良，是一个地的中国孩子了。
　　为了这，我曾经了一。
　　这不同的大，是在照师他指示的站坐的姿势，两国的照师先就不同，站定后，他就瞪了眼睛，伺摄取他以为的一刹的貌。孩子被摆在照的镜头下，是总在变的，时而泼，时而顽皮，时而驯良，时而拘谨，时而烦厌，时而疑惧，时而无畏，时而疲劳……。照住了驯良和拘谨的一刹的，是中国孩子；照住了泼顽皮的一刹的，就像日孩子。
　　驯良类不是恶德。发开，对一切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倒是没出息。“爸爸”和辈的话，固也要听的，也须说有。假有一个孩子，自以为不如人，鞠躬倒退；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骂我“什东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
　　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在驯良类———“静”的一方面发，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孩子，名曰“有趣”。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为“洋气”。又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更进一步，则故和这“洋气”一调：他们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这才是保存中国固有文，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隶。
　　实，我来，谓“洋气”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质中有的，为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妙，统统送给洋人了。这是必须拿回来———恢复过来的———自还一番慎的选择。
　　即非中国固有的罢，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即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他学习。我在这里要出现在大不高兴说的日来，他的会摹仿，少创造，是为中国的许多学鄙薄的，是，要他们的出版和工业，早非中国，就“会摹仿”决不是劣点，我们应该学习这“会摹仿”的。“会摹仿”又以有创造，不是更？否则，不过是一个“恨恨而死”
　　而已。
　　我在这里还要附一句像是多余的声：我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主义的指”，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无妨碍。。
　　八月七日
　　（篇初发于一九年八月二十日《语林》半月刊，署名孺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