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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程朝奉终须开金口 吴讼师始欲诉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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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莫道是官家关系,纵是寻常人际之间,数着最不易言说之事,便定有某件事情与这“辞”字相关。这字本是表意推却拒绝,却总有种放弃了确定好处,又要违逆他人好意情面的意思。此番说这钱雷,到来杂志社时日也是不短,好容易栉风沐雨至了主编位置,又在这行业不景气光景里操持许多年。如今年近耳顺,循例应是实权旁落,只待让贤之时,而他本人又是个熟稔关系高低、规则运转的聪明人,上峰既然早早垂下一根可供攀缘之绳索,虽知是明升暗贬,也应拾绳而上,顺从这秩序安排。而如今偏是这聪明人,言说推辞了上峰好意,婉拒了既定安排。
  费铎当然是料不到如此局面,更不明钱雷所指“大动作”应作何解。手边茶水已有些凉了,先前漂浮的茶叶也沉了底,费铎心下随着这茶叶一齐舒展浮沉,方在这几日诸多消息的沸腾间冷静了些。他觉得钱雷或许未尽言其实,恐怕只是在做试探:因那调令若自上出,下面从属历来都只有循规蹈矩而已,哪里会由得你个人意见。如是便更觉先前反应有些过度,口唇不免干涩。遂举了茶杯遮了脸,盖了那略略失措表情;再将喉舌之间润了些茶水,才好似回了魂,冰凉身子仿佛都暖了些。
  费铎近期听闻的各种说法委实是多了些,许是他之前太不在意此类事情,像个饥饿久了,又习惯于此的汉子,突然被他人按了脖颈,硬是填鸭进许多吃食,所有不适感觉皆要优先于饱腹之感。所以每每要待讶异或惊奇消解,才得细细体会那些消息中之内涵意思。今日与钱雷谈话又是如此,几番回合之后,方想起要过问细节。虽知已被对面占了先手,也无更优解法,只好半宽解半试探说道:
  “若是上峰来问意思,多半是已经准备有所动作。钱公亦要探听得虚实,早做打算才好。”
  若说这社内将有变动,需要钱雷罗列不会趁机于他背后动作之人,费铎必然榜上有名。钱雷执掌这文墨生意多年,不好习得文人心性,偏愿效法朝奉作派,总结出对付文人心得两条:
  其一乃“不患寡而患均”,文人们多作清高姿态,故不可均富贵,偏袒于某人反而无事。他们便只顾各自猜忌,而不会迁怒于主张之人;
  其二是“朝三暮四可也”,今日分利时朝三而暮四,明日又朝四而暮三,然众人皆谓足乎。全因文人私心最胜,不愿与他人共利。用作今时话说,便是彼此信息永不得对称,又只看自己眼下所得,最是易被蒙蔽。
  费铎却不需钱雷用这般手腕对付。费铎成名端得是早,又不全以此道谋生,亦无家庭要其负担,钱雷只需布置他些风头事件并焦点话题,供他采写,再彰其名声,费铎便不会在社内掀起什么波澜;加之他是郝赫多年好友,钱雷也乐得顺水推舟,多做人情。
  然而今年以来,钱雷总觉事不似以往。虽然仍与郝赫、傅兰慈等人多有往来,却少有消息收得。且开年仅仅数月,上峰便两次下询,所问均是社内诸人状况才品,何人可堪日后重用等等相关。虽不似他与费铎扯谎说得那般,是关于其调任拔擢之事,然而钱雷到底不知上峰如此作为是何目的,而郝、傅等原本消息灵通人士,偏在此时对其三缄其口,足以令他颇感不安。
  幸而最近一个平日多在市府行走之故交,偶然透露钱雷一则消息,言称上层有意让杂志社之类自负盈亏产业,与主体部门寻机脱钩,之后或可以独立身份运转经营,亦可由实力企业并购管理。钱雷在杂志社耕耘多年,逢着这般大事,怎会甘心就此出局,做得散淡闲人。而且,若不是偶得消息,岂非最终都要被蒙在鼓里,先前作为全为他人作嫁。思想之下,钱雷断定郝赫、傅兰慈之流必是知情,甚至已是利益相关其中,故不便直接相问;就忖量着自另一方面着手,观察社内何人可能知情,或做他人内应。适逢费铎先是多被上峰过问关切,后又得翁伯韬亲自点将,遑论郝赫等人与他过从甚密。于是,便有了钱雷今日这番设计对谈。
  可怜钱雷设计得虽好,却偏遇着个死局。他哪里知道,傅兰慈并未亦本不打算告诉费铎全盘消息。在这掮客的计划里,他钱雷是个确定出局之人,根本毋需再设计对付。而钱雷还以为费铎已知可能并购之事,这番越是套不出消息,便越将费铎当作了局中之人,反而越不会道出事情全貌。
  果然,钱雷见这费铎所道,皆是些不尽不实之语,心下已是犯了猜疑。而费铎这厢,亦感对面说话间似是知晓内情,便也试着探问究竟道:
  “可否问钱公,方才所言社里将行的大动作,具体当作何解?”
  钱雷听闻费铎这番发问,倒是彻底不愿再多言了,心下已是八九分确定,眼前之人至少扮了个内应角色。更有十分笃定,费铎于二人谈话伊始所流露惊讶神色,为所谋事情被点破败露,未及遮掩而作自然反应。
  “将此事说与费生,倒也无妨。我本意是想着,若上峰着实有意拔擢,我便需再做些实在成绩。方才好在这调令落实之日,不教外人说三道四。如今接着翁公吩咐,调费生协理项目,思之是个合适良机。若得机会,把这项目引到社里配合操作,这公家能得好处,岂不是远胜徒增个人虚名吗?只是此事还需费生配合,方好进行。适才钱某只是卖个关子,言之不详,望费生勿要介怀。”
  钱雷说罢,二人相视,皆是拊掌而笑。
  费铎笑这搪塞之语虽然敷衍,然而也确切能回应先前所谓大动作之说,言中所指南辕北辙,居然能被钱雷圆得殊途同归。而钱雷亦是自认识破了费铎真身,对面却尚不自知,其故作镇定之行迹,着实可笑。二人便在这悖论局面里,各怀心事,又言不由衷。而一旁盛放茶汤现下已是冰凉,彷佛在如是场合里,茶水更似是动作帮衬,助着掩个心事,抑或表个态度。纵使本来滋味醇厚,也无有人会品茶中味道。然若茶不知味,这茶便还不如水了。钱雷与费铎其后又再聊了些闲事,概因闲事无关彼此思虑关切,不用设些目的防备,你言我语,倒是说得顺畅许多。
  随后几日,费铎便遵照钱雷吩咐,未再去社里规律坐班。当然既已被诸多事情消息撑肠拄腹,费铎纵是肉身仍在社里,恐怕魂魄也要飞升去咬嚼消化,如此便属实是尸位素餐之辈了。如此偷闲数日,费铎大半被笔记与读书填了,另有二事大约占了其他时间。
  一事,为费铎正式接着省府宣传部门调令,名正言顺被借至项目上听候差使。之后,费铎又陆续往省府开会数次。那庐城内省府所在,自这城被定作省会之时便不曾变改,今时那府内建筑俱是陈旧。这几年庐城新区渐成气候,省府早早便定了计划搬迁新址。会上先期给费铎布置了些零散笔头任务,大抵确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更兼与费铎传达项目日期与安排等诸多枯燥琐碎。省府官人虽都斯抬斯敬,貌似客气,然说到具体事由,却又是绵绵不断,不苟言笑。费铎寻常逍遥惯了,几次与会都觉胸口憋闷了一股邪气,却硬被虚悬在胸腹之间,直至散会时分方能长吁出来。期间,费铎都未得见翁伯韬。想必那翁公日理万机,自是无暇事无巨细,过问这等细枝末节,思来起来也是无怪。
  其二事,为吴雅芙如约与费铎通了消息。那女子先只寒暄几句,又问上次散席之后情况,费铎均是相告实情。进而在知费铎山县行程安排后,吴雅芙倒是沉吟良久,似在权衡之后约了与费铎山县再见。吴雅芙只说恰好那几日在山县也有安排,至于会否确系如是,费铎也懒去细究;至今他仍觉她是个爽直利落女子,虽不可说熟识,却也未有陌生,乃至疏离以生嫌隙之感。这一番全凭着本心使然,也不知为何就应了约,而也许是本心便是有意再见那女子。费铎对此心迹解释无能,或者不想解释,只想这般直觉行事,或反而落得清净。
  如此盘桓了几日,转眼便到出发山县的日期。此趟行程因为只作前站准备,所以仅有另一位专工摄影人士,与费铎先后前往山县。
  山县位在庐城以南,其间山脉横贯,绝色风光蜚声海内,以致域外闻名。山县下辖古风村落数个,俱是钟灵毓秀、文化风流所在,那郝赫事业之发轫青云路便在其中。费铎此行专去的仙棠古镇,为历来山县太平茶经营集散之地。而其所访之人,便是那太平茶厂的老朝奉程吴方。
  话休絮烦。这日,费铎到了山县,先与接待之人换了消息。便再由那人领了,直向太平茶厂而去。茶厂居于山间偏僻处,相距仙棠集镇颇远路途。费铎一行盘山而上,车行颠簸。接待之人言说已先行联系妥帖,只是这老程朝奉脾性乖僻,还需费铎拿捏分寸,与其好生沟通,方能得获全功。然费铎功课也已早做在先,对此不感意外为难。他知郝赫在山县经营多年,定是听过这程朝奉大名,故行前曾问计于他。郝赫只笑道费铎今番遇着个硬茬儿骨头,直需记得用那心战之计,万不可适得其反,使官家任务之类说辞压他。
  车行在盘山曲径,道路之外山谷空幽,谷深之处有雾霭升腾。传说太平茶本是野茶,茶籽被崖上飞鸟衔了,又播撒于仙棠附近绝险崖壁之上,逢这茶生长之时,好低温而喜潮湿,于是这高山云雾遂为成茶天赐之境。穷目山道尽处,隐约能见数所住家样式建筑,便知是老陈朝奉茶厂之所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说那郝赫前几日虽与费铎道得攻心为上,却知这非是对付程吴方的速决之策。郝赫了然,程氏子孙门徒多在仙棠镇上做得太平茶生意,其间关系盘根错节,断不似程老朝奉那般,守得住制茶本心。不肖后人早褪尽手艺人成色,改换了生意人金装。所以官家这块传承人招牌,只需从旁稍加渲染其作用,便能将其作成诸程眼里吸金之利器。郝赫所做行动,不过是连夜差人散布此消息与他们知晓。届时不需费铎再多动作,这班后人便会协力撬开老祖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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