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5

　　朔风长啸，昼夜惊雷，温度被寒雨带入低潮，到了夜里更是急转而下。
　　折磨了卡捷琳娜整个夜晚的寒意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这些年来，她风湿蚀体，每逢雨天便浑身酸痛难忍。
　　自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伊鲁科恩并随他来到南境以后，便犯上了这种怪病，以至于她一直深居在这百花堡之中。
　　现年，她虽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多病羸弱的体质却与她不算太大的年龄显得有驳常态。
　　她惧怕天气骤变，为此，丈夫伊鲁科恩公爵才把她安顿在了气候相对宜人的百花堡，并在最向阳的卧室里为她铺上柔软的羽绒床，以供她安然入睡。
　　除此之外，在明亮清朗的花园里那间新修的雅筑，也是专程为她而建，以供她闲暇小憩。
　　但多年来，无论她躺在哪里，痛楚总是如影同形。
　　卡捷琳娜很清楚，自己肯定是不太适合生活在南境这种潮湿的大环境下。
　　此处与她出生的那个东方城镇祖龙城全然不同。
　　那里四季如沐春风，面朝大海。
　　那里阳光明媚，天空尉蓝，集市里人来人往，特别是在夏季，整个祖龙城更是人潮鼎沸。
　　卡捷琳娜总是早早地被家人唤醒，他们一起出发，赶在那些多肉又多汁的鲜果被抢购一空之前来到集市。
　　她最喜欢厚皮椰果、红火的石榴，还有甜得腻人的糖柑、以及咬一口满是蜜汁的雪梨。
　　还有一些水果连卡捷琳娜都叫不上名字。
　　沿海渔民们会在太阳东升之前载着满船的水产前往各个港口倾销，以及从各地来的军火商人，他们会租借渔民们返航的渔船，从祖龙城的铁匠铺带走大批兵器。
　　往来匆匆的行人一拨又一拨，他们为集市带去欢声，又在太阳西下后带走一天的疲劳。
　　卡捷琳娜好怀念从前那些日子，不过，她知道，她的一切牵挂都在南境生了根，或许这一辈子，她都只能留在南境，在她去世多年之后，后人会将她逐渐遗忘，就如同那些深藏在洞窟之中的先民神像一般……
　　卡捷琳娜躺在床辗转反侧，一切过往的思绪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不知道咋夜是如何哄得自己安睡，只记得呼唤老仆人前来更换碳火时已是夜深，或许在她阖眼那一刻已将近凌晨。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起居室爬上床头时，卡捷琳娜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
　　“今天定然是个好日子。”卡捷琳娜不禁暗自思量。
　　她摸索着捏了捏自己有些僵硬的脚关节，感觉到状况略有好转后，才挪动双腿下了床。
　　扶着墙壁，卡捷琳娜慢慢移动到窗边，她深吸了一口清晨里的冷气，然后缓缓呼出蒸腾白雾。
　　当卡捷琳娜低下头时才发现阳台上的凹槽和砖石缝里已经聚满了积水，有些积水顺着勾缝渗透到了室内地面上。
　　昨晚的雨可真大，卡捷琳娜心想。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阵阵敲击声，“夫人……夫人……”
　　“安德鲁伊，进来吧！”卡捷琳娜对门外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仆人说道，语调显得格外平板，了无生气，“门没有上栓。”
　　老仆人安德鲁伊推开房门，一阵咯吱的声响传过来。
　　紧接着，卡捷琳娜又听见老仆人微弱的脚步声，最后她的视线找到老仆人时，安德鲁伊已经走到床榻边，并将一件深灰色的长袍平铺到被褥上。
　　“夫人，您的袍子已经烘干了，一会儿记得穿上。”老仆人安德鲁伊说。
　　“嗯！我知道了。”卡捷琳娜朝身后瞟了一眼，遂又转回头望着窗外。
　　“安德鲁伊，有老爷的来信吗？”她问。
　　“没有。”老仆人安德鲁伊说，“巴尔韦德一大早就去鸦舍检查过了。”
　　“都已经过了十多天了，不知道波伊托娃会不会习惯那里的生活。”卡捷琳娜说，“要是我身体硬朗些，真想现在就去无双城看看她，还有弗拉基米，我挺担心他们的。”
　　“夫人，有时候我真不太明白，即然您对小姐如此不舍，那为何还要让她离开你。何况小姐她看起来也不是很情愿去无双城学习，这未免有点为难她了。”老仆人安德鲁伊说罢叹了口气。
　　“安德鲁伊，我知道你从小看着波依托娃成长，对她有着很深的感情。”卡捷琳娜说，“但她始终都会有长大成人的那一天，溺爱不能助她成长，唯有学习知识方能变得坚韧。”
　　“我知道了。”老仆人安德鲁伊淡淡地说，“可我就是不忍心看见小姐受苦。”
　　“行了，安德鲁伊。”卡捷琳娜不想在为此多说什么，这是她和丈夫共同的决定。
　　“安德鲁伊，我记得那个什么格斗赛好像是在今天举行吧！”卡捷琳娜换了个话题，只怕再继续下去连她自己也会心软。
　　“是的，夫人。这一次格斗赛事，老爷邀请了很多奴隶主参加，连罗德里格王子殿下都不远千里亲自赶来观战了。据说参赛的格斗者多达百余人，而且大多数都是新面孔，无双城肯定会热闹非凡，”老仆人安德鲁伊说，“不过，这场赛事下来，真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类死于非命啊！”
　　“这简直就一是场屠杀。”卡捷琳娜向来都反对这种所谓的庆典，可惜她身为一介女流，却无法阻止悲剧的延续。她很遗憾地对老仆人说：“安德鲁伊，要是我们的族胞能和人类和平共处，那该有多好啊！”
　　“夫人啊！您的善良苍天可见，神灵一定会保佑您福寿安康，但您刚才说的那番话我却无法认同，因为那并不现实。”老仆人安德鲁伊说，“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如果人类拥有比我们强大的能力，他们也同样会选择奴役并统治我们。何况据史书记载，格斗赛并非起源于我们的先祖，千年之前人类种下的恶因，他们也必将为此品尝恶果。”
　　“安德鲁伊，我了解你。你对人类的偏见绝非来自本心，你知道并非每一个人类都是邪恶的根源。”卡捷琳娜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大多数人类就和我们的族人一样是善良的。只不过，有的人宁愿一辈子看到这个世界的丑恶，他们也不情愿睁开那只能见到一切美好的眼睛。”
　　“夫人，您能有如此博爱的胸怀，我还能说什么呢？”老仆人安德鲁伊显然无言以对，她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辈子也没什么盼头，也没什么想法，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更是跟我沾不上边，我唯一的宿愿就是能一直留在夫人身边就好。”
　　“安德鲁伊，你言过其重了。”卡捷琳娜侧过脸来对着老仆人，“我从来没想过会辞退你，也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一个下人对待。你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致，咱们俩还要一起干好多事情呢！”
　　卡捷琳娜说着朝老仆人安德鲁伊微笑了，她心想，即使她犯错，她也不会忍心责罚她。
　　老仆人安德鲁伊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将这份感激铭记于心，用行动来报答卡捷琳娜夫人的怜爱。
　　在卡捷琳娜的注目下，老仆人安德鲁伊已经缓缓挪动了脚步，她走到屋内一个角落里，并从地上端走早已熄灭的碳盆。
　　“夫人，您还是早点披上袍子吧！省得着凉了。”老仆人安德鲁伊一边收拾一边嘱咐道。
　　卡捷琳娜在他的嘱咐下总算有所行动，她离开窗台，走到床沿处将那件灰色的长袍子披挂上身，顿觉温暖了不少。
　　“对了，安德鲁伊，你今天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陪我去趟先民神庙吧！”卡捷琳娜说，“我最近老是有些不好的预感。”
　　“先民神庙？”老仆人安德鲁伊惊叹道，“夫人，您指的是东郊边陲之地那个地窟吗？”
　　“嗯，我打算去拜一拜那里的先民神像。”卡捷琳娜说，“你替我多准备些供品。”
　　“可那个地方已经很久都没人去造访过了。我担心年久失修，会有坍塌的危险。”安德鲁伊说，“如果老爷知道的话，他肯定不希望您去那里祈祷。”
　　“安德鲁伊，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爷，他事务繁忙，我不希望他为我的事分神。”卡捷琳娜神情庄重的看着老仆人，似乎迫切期待他的表态。
　　“夫人，您知道的，我可不是一个爱多嘴的人。”老仆人安德鲁伊对她说，并走到她身后，埋低头帮助她整理那件袍子。
　　老仆人安德鲁伊虽然年迈动作又缓慢，但她的手却还好使，而且也比大多数仆人心细体贴，这正是卡捷琳娜愿意从众多仆人中留下她使唤的原因。
　　不过，在拜祭先民神像这件事上，卡捷琳娜却无法保证这位忠实的老仆人会不会真如她说的那样守口如瓶。
　　因为老仆人安德鲁伊不止是忠于她，而且也忠于她的丈夫伊鲁科恩公爵大人。
　　“你最好谨记刚才说过的话。”卡捷琳娜鲜少对老仆人发出这样的警告，她说，“除了你，我不希望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也不想听见任何闲言碎语。”
　　“夫人呐！您就放宽心吧！”老仆人安德鲁伊笑着对她说，“老奴我就算把这个秘密带进黄土，也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那样最好。”卡捷琳娜审视了老仆人一番才垂下眼，“我信任你。”她说。
　　“夫人，既然您已经决定好了，那么咱们何时动身？”老仆人安德鲁伊问道。
　　“等用过早餐我们便出发。”卡捷琳娜告诉老仆人。
　　“嗯！我知道了。”老仆人安德鲁伊说，“那我现在就去替您准备准备。”
　　待老仆人收拾妥当离开房间后，卡捷琳娜简单的进行了一番洗漱，也同样出了门。
　　从百花堡温暖的卧屋出来便是明亮清朗的花园，沿着湿滑的砖石小路径直前行会经过一座古老的石桥。
　　石桥之下是一片清澈见底的环形池塘，池塘内波纹泛动，水面漂浮着大片大片深绿色的藻类植物。
　　其间有红白相间的鲤鱼在假山周围游来游去，也有个头稍大点的金色鲤鱼懒散地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池塘岸边芦苇茂密，稀泥柔软，纵横交错的大小脚印一直延伸到贴满碎花瓷片的林阴小道。
　　道路两旁垂柳成排，树根处被围上一圈深褐色的篱笆，其间生长着成片野菊和郁金香。
　　此地的环境虽然美伦美焕，但此刻的卡捷琳娜却无瑕欣赏这晨曦下的丽景，她的眼神几乎被锁死在了去往餐厅的那条中庭长廊，因为她只想在用餐完毕之后找个安静的地方虔诚祈祷。
　　为了她，也为她夫君这些年指染鲜血所带来的戾气忏悔……
　　从卧室一路行来，直到卡捷琳娜置身餐厅高挑的穹顶大厅之下时，她才发觉自己今日竟会走得如此之快，两处间相隔千米之遥，她竟然只用了短短的十来分钟，这有点出乎她的预料。
　　厨师米莉安莱在她来到之前便已点燃灯具，那是一盏位于餐厅正中央的水晶灯塔，光线从上面照耀下来，将整个用餐的区域完全笼罩。
　　下方的石材地板被工匠们打磨得平坦光滑，正中砌出了繁花图案。
　　四周的墙角也用黑耀石铺砌了角线，四根粗壮的圆形梁柱承起整个穹顶，上面装饰着镂空雕花。
　　卡捷琳娜的目光自进入大门那一刻起便审视着餐厅内的一切，但最终还是回落到那座吊顶水晶灯塔上。
　　灯塔上点燃了十二根粗实的焟烛，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卡捷琳娜在室内呆了不足两分钟，便觉得有些许发热，因此她将身上那件长袍褪了下来挂上托架。
　　这时，厨师米莉安莱已经为她备好了餐点。
　　主食有糯米饭团，一盘炒青豆和为数不多的几片火腿肉，外加一碗浓香四溢的汤汁。
　　除此之外，米莉安莱还专程为她制作了一份饭后小点心，那是一块精致的奶油蛋糕。
　　然而卡捷琳娜今天似乎有些食欲不佳，因此她并未尽数享用，而是分了部份给厨师米莉安莱。
　　当卡捷琳娜在餐厅用过早餐后，外面的天色已逐渐明朗，她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穿过中庭长廊，经过花园时再取近道直接去了主路。
　　此时，老仆人安德鲁伊已备好马车在主路上等候多时。
　　她们一起驾车离开百花堡，经过东边辽阔的草原平地，紧接着又途经山涧溪流而上，其间所见尽是沟渠纵横，以及攀满枯藤的险峻石磷。
　　当远处的雪山逐渐展露头角之时，她们已然抵达了陡崖之前那处快被人们遗忘的石窟。
　　此时，老仆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卡捷琳娜等她休息了片刻后，她们方才进入石窟中。
　　整个石窟并不是很大，大约能同时容纳百人祭拜。
　　蒙亚利歌神像矗立在石窟中最耀眼的位置，据说他的原石是自天外飞来的巨大陨石，但却无人得知是谁完成了他的雕塑，又是谁将他挪到了如今的位置。
　　卡捷琳娜认为要完成这项壮举至少得动用二十个工匠以及花费两年的光阴。
　　无双城的老一辈学士在现存的历史记载中追溯到了这位先神的身份，他们普遍认为蒙亚利歌是先民的第一任首领，这一观点至今无人推翻。
　　千百年来，蒙亚利歌神像就一直静静地呆在每一处神庙旧址里，它凝视着时代变迁，凝视着王朝更替。
　　至从现任神王罗纳伯德掌权以来，卡捷琳娜见证了国土的扩张，也见证了神王罗纳伯德在各地新修神庙，供奉着以他自己为尊的神像。
　　当新神逐渐取代旧神后，族人们已不再前往供奉蒙亚利歌神像，昔日的辉煌已成落幕，四周挂上了层层密布的蛛网。
　　卡捷琳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既然新神给不了她回音，或许她就只能从这位远古遗神处那里获得点安慰。
　　于是卡捷琳娜遣唤老仆人安德鲁伊陪她走到蒙亚利歌神像脚下，她让老仆人清理了蒙亚利歌神像四周的蛛网，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供品摆放在供台上。
　　老仆人安德鲁伊在供台前为她铺好一张蒲草编织的垫子，卡捷琳娜让她先行退至一旁，然后才独自面向蒙亚利歌神像，缓下身子双膝跪在正中。
　　在卡捷琳娜闭上双目，心里默默祈祷之时，老仆人安德鲁伊只能静候一旁。也不知隔了多久，她总算等到卡捷琳娜睁开眼睛，于是赶紧上前扶她起来，“夫人，您感觉好些了吗？”她说。
　　卡捷琳娜在老仆人的搀扶下自草垫上缓缓起身，然而，她此刻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以至于脸色也不是很好。
　　“安德鲁伊。”她对老仆人说，语气有些悲观，“我仿佛听到了先神的心声，但那却是一个不好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