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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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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下旬的一天,桃源观的八大执事来到监院蒲方甲的寮房,进行算会。
  所谓算会,亦即道观的年度财务收支会议。这本是一次例会,但是,意外发生了。
  账房道士拿起手中的牒纸,向大家展示道:“这一份算会牒,上面有十多名常住的签名,请诸位道友先看看。”
  按照丛林规矩,观内一草一木都是天下道士的共同财产,所以只要是在桃源观常住的,都有权查账。常住,包括道士,也包括了所有财物,比如大殿,也叫常住。
  真要说起来,很多古人是一直在坚持建设两型社会和生态文明的。所谓两型,也就是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这是中国在大约2005年成为世界碳排放量第一后才推出来的战略选择。因此人们开始知道,气候异常全球变暖和建立社会生态型国家意味着什么。
  而古人,尤其是丛林,显然早就这样做了。所谓丛林,大片的草连在一起就是丛,大片的树木连在一起就是林,它们和出家人一样,都被称为常住。
  而比如当川普开始要去中国化,登登更进一步拉着同盟围攻,我们怎么办呢?自己的货币如何摆脱与美元的挂钩呢?转向生态,转向山水田林湖草,清水绿就是金山银山,就是一个选择。因为就算我的外汇储备全没了,但我价值无数亿元的生态环境还在。
  就好比一个人再穷,穷得兜里没有一毛钱了,但我还有自己的房子和土地。我有住处,又只要这土地还没有被毒化,可以种出健康的粮食,甚至这房子和土地都随时能够变成现金,那我怕什么呢?一句话,兜兜转转,最后大家发现,生态文明,才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核心内容。
  反之,尽管你手上大把的美元,假设美元发生通胀开始崩溃,那高通胀下,实体经济是没办法展开生产的,你工厂再多也没用,你房子再多也只需一张床,你的钱变成了纸,你的资源也早已枯竭,耕地没了,山水都已经污染,你能怎么办呢?除了自杀,便是出门杀人,发动战争去抢了。但是,如果全球都和你一个样没得抢呢?gameover,文明终结。
  这是题外话,且说丛林中管理财务的两个职务,准确来说,一个叫直岁道士,直,就是值,这一年里他轮值,相当于会计;另一个就是知库,相当于出纳。他们如果不能连任,便只管一年的财务。
  丛林就是这样,即便是王芳这样的年轻人,或者十方庙的小沙弥,也能担任任何职务,包括财务、监院和观主,只要你够格,常住们认可你。因为在丛林中,担任执事,不只是权利,也是一种服务大众的义务。
  这个规矩在座几人当然都清楚,也不以为怪,随意地扫了一眼。
  不想,账房道士却又叹道:“诸位可能没有看清楚,去年道观的收入又下滑了。”
  蒲方甲和其他几个道士顿时大惊,纷纷道:“前年也说下滑,怎么去年又下滑了?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蒲方甲皱眉道:“多名常住签名,就不会是计算上的错误。那么,你们能具体说说是哪些原因吗?”
  账房道士回道:“原因很多,涉及到方方面面。而且,听说很多常住对此颇有微辞,观中可谓人心浮动。贫道觉得,要想平息此事,恐怕要召集更多的执事一起相商。”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其他执事和蒲方甲顿觉不妙,于是有的拿起算会牒仔细看了起来,有的则沉思不已。最后,蒲方甲同意大家的意见,先把此事先报告丁君宝和三都五主。
  不久,消息传来,丁君宝和玉遂道表示尊重多数人的想法,而其他人则同意召开一次大型会议。
  于是,三天后,蒲方甲、马思汉、玉遂道、秦净清、胡忠辉等四十余人齐聚大殿,一起议事。
  这一次,由都管马思汉为大家介绍情况,因为他等于是副监院,桃源观的一切事务鲜有超出他掌控的。
  马思汉腮边的那一粒痣毛轻轻抖动,他神情严肃,沉声道:“道观运营,牵涉极广,但不出一个收支平衡。贫道先说收入,再说支出。
  收入有几个大头,首先是山林田地。
  百年以来,桃源观的基本地界是东西七里、南北九里,东边到厮罗溪五里、西到水溪二里,南边到障山四里,北面到沅江五里。
  这只是基本地界了,此中,既有咱们获得赐田、自己买田和信徒舍田而扩大的部分,也有被人侵占的部分。
  此中变化复杂,千年田换了八百个主人,十天十夜也说不完。比如说,按照唐朝的诏令,获得度牒的道士应该授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但只看到马楚卖一个度牒要二百二十贯,何时见过给咱们授过田?
  所以只说收入的方式,也就是咱们怎么利用手上既有的这些山林田地。一个是自耕,除了常住们出坡,也安排了道童和一些居士去种地、种菜等,但这一块收入毕竟有限。
  主要还是租佃,把山林田地租出去收取的租金。这一部分,一些是乌头村这样免了赋税的村庄;还有就是租佃给附近的农民,甚至是逃户了,比如车马坊、油坊、十方客坊、碾坊、茶园、药圃和果园等。
  具体的租金诸位可以查看算会牒,因为不管是田还是园,又分上中下三等,价格都不一样,有的一顷才十贯钱,有的二十亩就能收入十五贯,园地每亩租金也是四十到四百文不等。”
  马思汉稍事休息,等大家对照着手中的牒纸查看,然后又继续道:“佃耕确实是道观维持生计的主要经济来源,但也收入微薄,比如茅山派那边的太平观,七百三十亩常住田,每亩入租银五钱,只能勉强糊口。
  天下寺观的收入,总的来说是,湖南不如江西、江西不如两浙、两浙不如闽中,大家心里要有数。”
  马思汉继续道:“接下来,收入的第二大块,质库、邸店等经营所得。
  佛教和尚们,不得不承认他们善于经营,在隋唐之前,就创立了寺库,这是历史上最早最大规模的金融机构,开典当、存钱、汇兑和拍卖业的先河。
  到了隋唐,规模更大。信行法师在长安开创的‘无尽藏院’,更是无与伦比。而无尽藏运营的核心,是借贷。借贷模式分两种,一种用实物抵押向寺院借钱,叫作质举;还有一种不需要抵押,有人作保,立下契约就可以找和尚借钱,叫作举贷。
  咱们道观也跟着学,有自己的柜坊、质库、质舍、肆铺和寄附铺等。老规矩,质举月息五分、举贷月利率百分之九左右。这是山林田地之外,最大的一个收入来源。
  此外,就是房租和各种买卖了。比如和兼济都合作,从常德到桃源和沅陵等地,修了不少道观。每一处道观,房舍就有数十间。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完全可以租给商人们作商铺。
  最后,香火和经忏。比如南岳大庙那边,每年七八月一届香火,道士们一年的生活费就所差无几了。
  经忏法事的盈利更是众所皆知,当年梁武帝为超度夫人郗氏开创经忏,咱们道教的天师宝忏、文昌宝忏、太乙宝忏、血湖忏、三官忏、十王忏、观音宝忏、三元忏、财神宝忏等,一堂经忏少则一贯,多则百千,收入也不错。
  但是,莫看收入颇多,咱们的支出更多,下面贫道说说几项主要支出。”
  马思汉接着道:“在隋朝之前和唐朝前期,道观是免了赋税。但自从两税法开始,直到今天,咱们一样也要交税,这便是山林田地这部分收入锐减之原因。
  两税法,也就是按资产、据地多少来交税,夏季五月征钱、秋季九月征谷。以中等田为例,标准是夏税每亩四文四分、秋米八升。
  也就是说,假设咱们有三百亩中等田,则最迟今年六月份,就要上缴一贯两百文,最迟十月份,秋米要上缴二千四百升。
  其次,还要交两税之外的附加税,比如身丁钱。两税法已经放弃了人头税,但如今的时代,各政权却出台各种附加税。
  咱们楚国还是老楚王马殷时,就开始收取身丁钱,和尚道士也不例外。但凡二十到六十岁的成年男子,每人三斗二升。
  附加税其实还有很多了,比如省耗和羡余,也就是补偿朝廷在征纳粮食过程中损耗。然后还有农器钱、酒曲钱和牛皮税等。
  农器钱就是农具税,每亩一文五;造曲酿酒,每亩曲钱五文。牛皮税是因为禁止民间买卖牛皮,耕牛死后,皮和筋骨都必须上交朝廷,朝廷付你一点点钱。
  咱们第二部分生意买卖赚的钱,也因为税收而锐减。大家熟悉的可能是茶税和盐税,而做生意要交的税,叫作商杂税,名目繁多,茶税不过是其中一种。哪些税?邸店的搨地钱,还有剩茶钱、关津渡口的通过税、交易时每贯五十文的除陌钱,等等。
  总之,市税,一般税率是百分之二,你去市场卖几个鸡蛋都要收税,非常乱。
  以前老楚王时代还算好的,比如对那些无主闲田实行营田,五年不收租税。对于农民也很优待,一年交两斗米就行了。
  现在呢,楚王常常派遣营田使邓懿文去查田亩,民众负担不起租赋逃跑了,他也不急,说,‘只要田地在,还怕没粮食吗?’
  从去年开始,楚王还采用了孔目官周陟的意见,在租税之外,大县纳米两千斛、中县一千、小县七百,没米就交布帛。
  这且不去管它,可即便是不算大帐,诸位道友也知道,咱们每个人平时也花费不少啊。
  比如每年春秋两季,要发两次衣单钱,或者布帛;每个季度要给常住们衬钱(零用钱);初一十五要加菜劳众;云水堂那边,别人来挂单,如果要走,咱们还得送一点草鞋钱打发他。
  有些开支你们看得见,比如为自己修缮宫殿,比如为百姓修路架桥,花费巨大却也醒目。而有些开支,你们或许没注意。
  比如威仪使和僧正们上任和生辰,咱们要送礼;寺观有三纲上任和法事邀请,咱们要送礼道喜;朗州、衡州和长沙来了大官,咱们要接待;甚至很多书生觉得桃源观地方好,长期寄宿,咱们还不敢怠慢,没准人家一首诗就弘扬道教了呢,但都是开支啊。。。。。。”
  座中四十余人闻言,无不为之感动,感慨的确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之贵。
  那么,马思汉还只是都管,可想而知监院蒲方甲的辛苦了。不料,贴库道士忽然拱手道:“当家和几位首领执事的辛苦,还有诸多合理的开支,咱们都是看得见的。但有些开支,请赎贫道直言,或许就是疏忽甚至失职了。”
  贴库是库头的副手,他的话一出,顿时令人为之侧目与惊疑。
  马思汉脸色一沉,问道:“你这是何意?可有证据?”
  贴库道士却不慌不忙,拿出一个船型的银锭,举在手中向众人展示,又递给旁边的道士,让他们一一去看。
  等到这一锭银两传到蒲方甲手中时,他这才缓缓道:“诸位可曾看出问题?其实这不是真正的银锭,而是铁胎银!”
  铁胎银,顾名思义,表面是银,里面却是铁,也就是假银两。蒲方甲运转真气,在银锭上挥手一拂,果然,银屑褪去,露出了内里的铁块。
  大殿一片哗然中,这名贴库道士沉痛道:“贫道也是前些天点检库房时,偶然发现此事,于是逐一检查,这样的铁胎银竟然有万两之多,还不知道在常德和其他县城的质库中有多少。贫道深感失职,愿辞职谢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务道士又站了起来,拱手道:“去年贫道忙于四处催讨欠贷银钱与货物,辛苦些也无妨,但却发现有些居停主人(掌柜)玩忽职守,好些抵押的东西都出现损坏,客人上门赎回时,争吵不休。贫道深感力不从心,也愿意辞职。”
  监修道士也跟着起身道:“这几年观里对兼济都的支持是不是太大了?而兼济都的大部分收入却又和桃源观没关系。贫道难以理解当家和几位首领的意图,也想辞职。”
  庄头也站了出来:“这几年马楚的一些权贵,甚至桃源观附近的农家经常侵占田地,这庄头之职,贫道也实在有心无力。。。。。。”
  蒲方甲脸色铁青,玉遂道若有所思,马思汉不停劝告大家冷静,胡忠辉与秦净清一言不发,大殿内更多的是交头接耳和一片喧哗声!
  没有人想到,一向法度井然的桃源观会出现这一幕场景。
  慢慢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蒲方甲身上。他才是当家,是桃川观的舵手。
  出人意料地,蒲方甲的脸色却渐渐平静,摸了摸长须,起身行礼道:“看来我弟子确实是疏忽了很多事情,上报观主吧,我弟子愿意承担责任,辞去监院。
  古人说,褴褴褛褛,以度朝夕,正是道人活计,我向往久矣。”
  玉遂道连忙制止道:“不可,你才刚刚连任,怎可又立刻辞职?传了出去,不仅你个人的德行会遭人非议,桃源观也会因此蒙尘。”
  蒲方甲环视群道,眼见相劝的不过四五人,苦笑道:“我弟子意已决,你们商议一下,推选出新的监院吧。”
  他深深一躬,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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