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领头人

　　直到中午的阳光从塔顶倾泻而下，肚子发出急切的悲鸣，江心迟才从图书馆之中走出。他仍旧不能抵抗口腹之欲的诱惑，随意挑了一家面馆坐下之后，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才想起自己去图书馆原本的目的。
　　——寻找嵯峨崎的资料。
　　可是，《徐福寻仙记》的出现，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嵯峨崎这三个字就被他彻底遗忘了。他本该试着从当地的记录开始，然后检查与之有关的旧报纸，最后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扩大到民俗、宗教、文化等各方面。
　　现在想起来也为时已晚，嵯峨崎的资料只有等去了日岛再想办法，或者——明天再说。况且，君山大学虽说是诸夏一流的大学，但是图书馆藏集中在诸夏和罗马方面，对于诸夏周边国家的搜集，力度始终不足。因此，他也不一定能够从中找到想要的资料。
　　“您的小碗豌杂面。”
　　老板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同时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豌杂面。江心迟埋头吃面，发出滋溜滋溜的声音。先是麻，后是辣，然后是一股恰到好处的咸味，一齐冲击着他的味蕾。
　　江心迟感到满足，尽管这碗面并不完美，面条偏软，配料有些吝啬，也足以将他从近几天的怪异经历之中短暂抽离出来。他不再思考嵯峨崎和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只是单纯地享受着填饱肚子的原始快感。
　　他一口气将小碗汤面吃得一干二净，还喝了几口汤，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他无意间扫过饭店里食客的脸，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只有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背对着他，只是头顶稀疏的丛林正在风扇的吹拂下扬起几根脆弱的柳枝。
　　江心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茂密而柔顺，隐隐散发着热气。他默默付了饭钱，然后无声地退出饭店。这时候，他接到一个教务处的电话，通知他去一趟副校长的办公室。
　　电话中那人的语气说不上友善，带着一种冷淡的公事公办的态度，生硬地“通知”他，应当在下午几点去哪栋楼的哪个办公室。
　　江心迟对此早已有所预感，他在寄出申请的时候就想象到了这一幕，甚至更坏的结果他也做好了准备。
　　他没有按照对方的通知执行，而是立刻前往教务处。现在的时间是接近一点，即使去也没有人，这是徒劳的。但是，江心迟也没有继续调查的心情，他只想迅速解决这件事情。
　　前往教务处的路上，太阳又变得剧烈了些。他额头开始出汗，但是，这种炽热的感觉却不像往常一样难受，而是同他心底的欲望一起燃烧。他的步伐愈发坚定，在发烫的水泥路上不断前行着。两旁的林荫如同守卫，阴影在微风之中扭动着，距离教务处越近，它们扭动的速度就越快。到了门口的时候，江心迟在袭来的风中已感到一丝夏日的清凉。
　　教务处的大楼就在眼前，江心迟看着，面前的大楼同刚才的图书馆迥乎不同，一扇又一扇半透明的黑色玻璃恰如在阳光下紧绷的棉袜，束缚着内里苍白的表皮。
　　江心迟呼出一口气，他走了进去，刚进门，就感受到周围特别的冷气一拥而上。他从卫生间的镜子看见自己在路上被热浪烧灼得有些泛红的脸已变得惨白。
　　楼道里没有一个人，地板是大理石的，天花板也是同样的材料制作的，因此，这个地方四面反着光。但是，它们的反光又不足以照亮走廊，整个走廊，乃至整栋楼，因为这个设计总是弥漫着阴暗的气氛。
　　江心迟站在了副校长的办公室门前。一看就很高级的木质门紧闭，旁边挂着副校长的简介：高纳麟，君山大学常务副校长。照片上的男人看着并不威严，反而透着股亲切。
　　他想找个位置坐下，但是，这里的走廊全部被大理石占据了，没有放下椅子的空间。那么，便只有站着。
　　江心迟靠在了走廊尽头的窗口上，他身上没有带烟，于是他掏出手机来，找到之前没看完的小说，继续看了下去。时间就在太阳的偏移之中静静流逝，江心迟的心思逐渐进入小说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变化浑然不觉。
　　“江教授，站在那里不热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江心迟转过身，看到了高纳麟。对方的长相比照片上要老不少，显然照片做了不少美化。
　　“挺暖和的。”
　　高纳麟没有接话，自顾自从西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接着示意江心迟进去。
　　他恭敬不如从命，跟着高纳麟进到办公室内。里面比预想的温度还要低，他打了个寒战，又寻着空调内机的声音看过去，上面亮起的16度解释了这间屋子如同冷藏室的原因。
　　江心迟没有说话，他看着高纳麟把他已然发福了许久的身躯纳进了办公桌后面的宽大椅子里。他的目光也许带着一丝冷漠的意味，这让高纳麟有些不满。他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敲了敲桌子，眼睛眯起来，盯着江心迟。
　　“你的申请我看了。”
　　高纳麟的声音仍旧温和，但是江心迟很难从中捕捉到他的真实感情。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江心迟不想陷入到互相揣摩的拉锯战之中。
　　“坐。”
　　江心迟没有照做。
　　“谢谢，不过我习惯站着。”
　　高纳麟的目光如炬，但江心迟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他既没有表现得急切，也没有慌乱。此刻，高纳麟的眼睛仿佛被光芒刺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江心迟面对着他，微笑了一下，高纳麟却没有和他对视了。对方从柜子里抽出一叠文件，放在桌上。
　　江心迟上前翻看了一下，是一封写给京都大学的计划书，提议双方合作建立“东亚学研究所”，还附有一封信，上面推荐江心迟作为双方第一个合作项目的领头人，在诸多方面有自主决定的权力。
　　这不是一份临时起意的计划，但是，江心迟也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提出申请，这份计划书不会现在就出现在这里。
　　他正想拿走，高纳麟却将手按在了文件上面。
　　“你真的考虑好了？日岛看起来不远，但是不论是风俗、习惯，还是文化，都和诸夏有相互龃龉的地方，过去之后，光是适应就会花掉很长一段时间。”
　　江心迟顿了一下，他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也就是父母。他们三年前被合葬在君山第一公墓，生前的愿望也很朴素，就是希望他们的儿子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
　　他的决定无疑会让自己走上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昨晚的梦境，以及愈加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图书馆发现的那本书，无一例外都充满了可疑的气息。
　　这个决定正确吗？
　　江心迟无法现在得出结论，但是，他之前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在这里退缩。
　　“学者总该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才不会原地踏步。最近，罗马的历史研究已经接近停滞了，我在申请之中也说明了这点。我希望能够暂时转移研究重点，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高纳麟点点头，松开了手。
　　“既然如此，学校会尽全力支持你的。”
　　江心迟起身，就在他即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高纳麟的温和声音再度传来：“旅行愉快，教授。”
　　这次，他听出来其中的祝福之意，于是，他背对着高纳麟招了招手，然后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