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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段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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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面条,林一丹给柳致心拿来一份报纸,她去刷饭盒。
  柳致心一字不拉地读完报纸,苍白的脸上热潮涌动,泛着红光,嘴角处发自内心的轻松自在的笑意,如同涨潮时的潮水涌遍全身。心中连连感叹,身上的枷锁终于解除了,只是来得晚了一点。
  林一丹刷完饭盒走进病房,柳致心兴奋地抖动着报纸对她说:“姐,我敢说,我们所处的时代,要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林一丹拿过一把椅子,坐到柳致心的对面,坦然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不必再叫我姐了,我才比你大三个月。以后没那么多的顾忌,直接喊我的名字。”
  杨致心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有两个姐姐,小时候我是在姐姐的怀抱中、在姐姐的关爱中长大的,姐姐对我的关心仅次于母亲。即使是现在,我去看望姐姐,姐姐还会掀开我的衣服,摸摸我的肚子,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这些年叫你姐叫习惯了,感觉又多了一个姐姐在照顾我,怎么可能一下子改口?”
  “你只是现在才感觉到我在关心你?”林一丹眯起眼睛说:“你记不记得,当年同学们给咱俩起的外号?”
  “一片丹心。”柳致心当然不会忘记,忍不住笑着说:“快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瞎胡闹乱起哄拉郎配,把咱俩名字里最后一个字连起来,把班上个子最矮最穷的男生,硬塞给班上学习最好个子最高又是最漂亮的女生。其实,咱那时懂什么?什么也不懂,不过是一场小孩子们的恶作剧。”
  “一片丹心!多么优雅动听的外号,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林一丹的脸上,浮现出少女一般痴迷的表情:“自从有了这个动听的外号,我开始暗暗关注你。隔着两排座位,我常常好奇地盯着你的后脑勺。心想,那个大大的后奔儿头里都装着什么呢?平时看不出怎么用功,学习成绩为什么总是紧紧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敢稍微松懈一点,生怕被你超过去。”
  “你们林家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爱盯着人家的后脑勺?我母亲当年,就是被横山书院里的那根小辫子所吸引,一下子盯上了那个穷书生。”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是学习委员,在老师那儿见过你的考试卷。我很奇怪,较难的题目你都能做对,较容易的反而不会或是出错。虽然怕你超过我,我还是经常找你谈话,课堂上为什么不做笔记,考试时为什么不认真一些。你说你马虎大意惯了,这些你都忘了?”
  柳致心得意地自夸自擂起来:“别的不敢说,记忆力我是有信心的。老师讲课的内容,不用做笔记,我也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我是不想超过你,故意那样做的,怕你哭鼻子。”
  “真的假的啊?”
  “其实,我是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我,家庭背景让我很自卑。是关先生给我改了名字,让我自己去领悟。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一片丹心。”
  “你以全科满分的成绩,轻而易举地夺得高小毕业会考第一名,我这才意识到你有绝对的实力。平时是有意不显山不露水,那个后奔儿头真不是白长的。我懵懵懂懂地期望着,一片丹心如果能一直延续到高中大学该有多好。谁知世事难料,一片丹心中断了十几年,又在这个偏远的小矿山成为姐弟。”
  “这就是命。如果不是有你在身边,这次我死定了。”
  “说了这么多的话,你感没感觉到心慌?”林一丹站起身,用听诊器仔细检查了一下柳致心的胸部,欣慰地对柳致心说:“还算幸运,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柳致心紧紧握着林一丹的手说:“一丹,谢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救了我一条命,这些年,你给了我很多精神上的慰籍和支撑。”
  “我也谢谢你!”林一丹把柳致心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抚摸着他那凸起的后脑勺,温情地说:“你让我感受到家的温馨和亲情的暖意。如果你死了,我的心也会跟着死的。”
  柳致心安静地趴伏在林一丹的怀抱里,混杂着来苏水味道的女性体香令他头晕目眩。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历了死亡重新活过来,急切焦渴地想要抓住生命中最为本质的东西,让脆弱欠缺的生命充盈饱满起来。
  他伸出双臂,环抱着林一丹柔软挺拔结实的腰部,一点点用力,越抱越紧,生命之火在体内越燃越旺。他忘却了俗世间的一切,只想把自己融化在汹涌而来的潮水中。
  林一丹忽然板起柳致心的头,惊叹道:“你的后奔儿头真的很大,与众不同,摸上去硬硬的像个苹果。”
  柳致心松开双臂,从一个虚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略显尴尬地摸摸自己的头说:“买不到合适的帽子,60号特大帽子都戴不进去,还得在后面剪个豁。”
  林一丹快活地笑着,捧着柳致心的头部让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俯下身,蜻蜓点水般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该休息了。好好睡上一觉,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一个星期后,柳致心已经能独自下床走动,身体各项体征指标恢复良好。矿领导来医院看望他,并对他的工作做了调整:职工食堂会计和看风井任他选。
  井下工作二十年的老矿工,也该享受享受井上工作的待遇了。
  柳致心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看风井。风井是利用鼓风设备往矿井下送风,保证井下空气流通。工作较为轻松,而且是弹性工作制,工作十二小时休息三十六小时,可以换班。
  他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舍弃体面实惠的食堂会计的工作。心里也是憋着一口气,现在才想起让我当会计,我还不伺候了。
  林一丹对此不是十分理解。柳致心解释说:“看风井每个月可以多回几趟家,能多住上几天,工资也比当会计的高。”
  林一丹听罢,只是无声地笑笑。
  柳致心难以跟林一丹说明内心真实的想法。跟姜长玲十几年两地分居的夫妻生活,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这几年跟林一丹在一起的时间长。
  每到月底回家一趟,除了交给姜长玲一点生活费,实际上他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
  每次回家,他都怀着深深的愧疚,尽可能地在较短的时间里多做一点家务活,分担姜长玲身上的压力。
  姜长玲偶尔会抱怨几句,他也只当是夫妻间久别重聚后,不可或缺的感情磨合。时间久了,这种感觉也渐渐麻木了。
  回家时行色匆匆,离家返回矿山同样行色匆匆,甚至怀有一种隐隐的急切的期待。他在一种矛盾的心境中来回奔波,回家是尽责,返回矿山则是心灵的解脱情感的释放。
  虽说表面上有那么一层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亲属关系罩着绷着,可他心里明白,那层关系该有多单薄多脆弱,说破裂瞬间便会破裂毫不费力,构不成任何约束力。
  搭伙做饭,要多假有多假,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也难怪别人会生疑。
  柳致心不愿意让林一丹的私密空间,一览无遗地展现在光棍一般饥渴的矿工们面前。他从车间找来旧木方旧木板,在林一丹的宿舍里打起一道隔断,糊上报纸,开个小门将宿舍一分为二。
  里面是林一丹的私密空间,外面权当是厨房,敞开门,随便窥探。林一丹含笑不语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敲敲打打地忙碌。
  等柳致心忙活完了,林一丹才小声对他说:“是不是该在门上贴上这样一副对联。此地无银三百两、邻家王二不曾偷。”
  柳致心一拍脑门,这就是聪明人办的糊涂事。他想拆除隔断,林一丹又不让了。
  天长日久,任何东西都会发生质变。面对面一家人似的吃饭,虽然敞着门,嘴上说着闲话,可相互交织的眼神中,传达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并非藏着暧昧之心,那是心灵的契合,是面对不公正的命运,相互安慰取暖的一团火。能够约束他们的,只有外部环境和一份责任心,也正是因为责任重于情感,才支撑着他走到今天。
  如今,外部环境的压力消除了,他们拥抱在一起,有了不该有的亲密接触。维系着彼此纯净友情、本就不牢靠的那层关系,最终还是突破了禁忌。
  虽然只是那么一小会儿,也足以胜过平庸的一生。一片丹心会成为永远吗?应该成为永远吗?
  事后,柳致心的内心深处又产生了一种畏惧感,他不知道任由事情发展下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他仿佛看见关先生和母亲严厉斥责的目光,仿佛面对着姜长玲哀怨的哭泣和儿女无辜可怜的眼神,仿佛听到弟弟柳致太鄙夷嘲讽的笑声。
  甚至能感觉到,尚在劳动改造中的岳子凡,远远地投来标枪一样的审视。
  他退缩了。一时的冲动,只是重新捡回来的生命一次突如其来的爆发,不是那个真实的柳致心的所作所为。他选择了看风井的工作,借此传递出一个重要的讯号。
  这天晚上,林一丹包了饺子送到医院。两个人刚吃完饭,“23干”探头探脑地站在病房门外,小心翼翼地问:“林医生、柳秀才,我能进去吗?”
  林一丹回头看了一眼,鄙夷地说:“这是医院,公共场所,谁都可以进进出出。”
  柳致心热情地打着招呼:“老严,进来说话。你太不够意思了,才想起来到医院来看我。”
  “我没脸见你。”“23干”走进来,把两个水果罐头放在桌子上,垂着头说:“但凡我能听你一句话,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林一丹起身给“23干”让座,“23干”摆摆手说:“不坐了,说几句话就走。”
  柳致心看了一眼那两个罐头说:“老严,你这是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把罐头拿走,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23干”愧疚地说:“以前你一直给我修理自行车,你出了这么大的事,给你买两个罐头还不是应该的?再说,想想以前对你俩干的那些事,心里也后悔。其实,有什么呀?作为工友,应该替你俩感到高兴才对。”
  林一丹再次站起身,冷冷地说:“严师傅,你这样说话我可不乐意听。好像我俩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23干”连连摆手,尴尬地往后退,边退边说:“看到柳秀才挺好的我也放心了。我走了,你俩该干什么干什么。”
  “23干”走了。林一丹哭笑不得,柳致心也笑:“他这人就是不会说话。”
  病房里安静了,四目凝视。“23干”不着调的话,无疑再次触动了两个人的心弦,该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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