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葉月神社

　　三天后。
　　当清池终于摆脱了软弱无力的后遗症，他再一次感受到提升过后的血统带来的强大生命力。
　　木曜日的深夜。
　　风之领域里的斥候反馈回两颗平稳跳动的心跳，于是清池知道叔叔和姐姐已经入睡了，他放心地推开二楼和室的玻璃窗，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
　　今晚的任务并不是找鬼。
　　清池站在路灯下，借着明亮的灯光看手里捏着的一张名片。
　　说是名片，但它又不是传统的那种纸卡，应该是木头做的，形状看上去和日本人许愿的绘马非常相似。
　　木牌的反面用刀片雕刻出半月、鹰羽的图案，清池猜测是某种家徽。
　　正面是很简洁的三行字：
　　葉月神社。
　　叶月仲麻吕。
　　神社地址：奥多摩地区。
　　这张名片是清池离开伊佐贯时，仲麻吕塞给他的，当时对方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有空一定要来神社找他。
　　清池觉得今晚是时候了，关于东京和日本，他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叶月仲麻吕简直就是负责回答这些问题的最佳选择。
　　他把名片收起来，掏出手机向上石神井站走去，这个时候地铁还在运营，根据谷歌地图上显示的路线，大概需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其实清池很想以半妖形态飞过去，但奈何原主好像从来没有去过奥多摩地区，导致现在清池的脑海里完全没有路线图。
　　于是清池只能作罢，在地铁线里停停转转一路前行，抵达奥多摩站已经是地铁停运的时间。
　　他孤零零一个人下车，深夜的冷空气纷纷拥过来，紧了紧衣服的领子，清池的目光在四下逡巡。
　　奥多摩地区在东京的最西边，是一片广袤的群山和森林，就像是一条绿色的围巾搭在繁华东京的肩膀上。
　　如果不是亲身跑来，很难想象这里竟然和热闹绚烂的银座、涩谷共处一室，这是一片相当原始的天地，古老、安静、神秘。
　　清池走出车站，面前是一座在群山脚下绵延开来的小镇，有几家店门口点着招客的灯笼，火光昏黄不定。
　　他站在山下挠了挠头，因为叶月仲麻吕给出的名片上只写了奥多摩地区，更加详细的内容却是没有了。
　　这让他一时间有点迷茫。
　　这一望无际的群山和古老森林，他难道要对着天空大喊召唤么？
　　眼看着还有几家店开着，清池琢磨着要不然先去店里问问，说不定葉月神社在这里还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
　　不过接连打扰过去，店里的服务生都是很不好意思地礼貌鞠躬，言称从来没有听过什么葉月神社，整个奥多摩附近最出名的是山顶的武藏御嶽神社，问清池是否找错了地方。
　　清池也不敢确定，只能纷纷还礼“阿里嘎多”，然后失望地退出来，最后一家锅饭店的年轻老板娘在最后还叫住了他，好心的叮嘱说天色已晚，奥多摩景区已经全部关闭了，如果要旅游不妨先在山下找家旅店住下，明天再找。
　　清池表面上答应但退出来后还是沿着街路往山上行进而去。
　　既然打听不到葉月神社的消息，他打算先去最出名的武藏御嶽神社看看，毕竟和叶月仲麻吕算是同行。
　　说不定是葉月神社名声太小，当地人不怎么去，神社里的神官应该会有所了解。
　　清池走没一会儿，忽然看见景区的大门拦在前方，他撇撇嘴拧身跃过，继续进发。
　　通往武藏御嶽神社的山道并不短，走了好一会儿，清池远远地就望见了一座传统日式鸟居，有三四米高，粗重的注连绳缠绕其上，代表着从这里开始就是神的领域，凡人需保持虔诚的敬畏、不得大声喧哗。
　　目光上挑，武藏御嶽神社占地光大的庭院、楼阁、庙宇已经显露出来不少，清池抬腿靠近鸟居，一脚踩了过去。
　　嗡……
　　随着清池跨过鸟居，天旋地转的感觉也随之而来，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因为他眼里的世界，
　　忽然变了……
　　前方的山道阶梯变得比之前更加狭窄。
　　阶梯两侧边缘的怪石之上矗立着两尊狐狸的立像，它们在石灯笼昏暗的光线里沉默，既宏大又孤高。
　　清池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的石雕，在日本神道文化里，它们有专门的名字——
　　神使。
　　传说中守卫神社、抵抗妖魔恶鬼的就是它们。
　　可是……
　　它们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清池抓了抓头发，他转过身看刚刚跨过的鸟居，又是吓了一跳。
　　这鸟居跟之前所见的模样也大不相同。
　　可能是年月太久，鸟居上的朱漆已经斑驳了，露出暗红色的木原色，注连绳也破破烂烂的，麻质的内芯都翻卷在外面，像是炸开的一团棉花。
　　而真正吓到清池的不是鸟居，而是鸟居上面蹲伏着的一只白色暹罗猫。
　　那只猫正慵懒地看着他，碧绿的眼瞳里满是好奇，好像在这种地方出现一个人类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突然的转变中冷静下来，清池大致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跨过鸟居，应该是进入了一个类似被领域包裹的地界。
　　毕竟在日本的神话中，鸟居代表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栖息的神域和人类居住的世俗界。
　　“这里应该就是葉月神社了吧？”
　　清池摩挲着下颚喃喃道。
　　他伸出手对鸟居上的暹罗猫挥挥手：
　　“你好，
　　你是叶月桑养的宠物么？
　　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一阵夜风吹过，暹罗猫不为所动。
　　清池尴尬地摸摸鼻子，觉得这只猫和他的主人一点也不像，那个家伙可是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傻子一样笑的很灿烂。
　　不过跟一只猫对话的确挺白痴的，清池转过身向陡峭的山道尽头走去，经过两尊狐狸立像前他还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低声说了句“打扰了”，才继续往前。
　　等走完山道，葉月神社的面貌终于完全展露在清池面前。
　　这里不是山顶，倒像是山半腰的位置，神社背靠着一面苍翠葱茏的高崖，轰隆隆的瀑布从高崖上挂下来飞溅出白茫茫的水雾。
　　“织田造”样式的本殿、拜殿、神乐殿等等建筑就分落在高崖下的一大片空地上。
　　清池踩在参道上，意外地发现葉月神社此刻正灯火通明，正对的参道尽头竟然是座朱漆围栏的方正台子，台子四角悬挂有彩绘的灯笼，有个修长纤细的身影正在台子上静静站立。
　　咚的一道太鼓声。
　　那道身影从帘幕里走出来，单手持黄澄澄的神乐铃。
　　一身红白相间的巫女装衬得身躯很娇小。
　　她脚上穿着白足袋和红扭草鞋，长发在头顶以绘元结扎成发髻，露出修长的脖子，肌肤白的发冷。
　　清池觉得这一刻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尊用冰雕刻的塑像。
　　塑像清冷的目光笼罩了他。
　　又一道太鼓声响起来，但巫女没有动，她只是平视清池冷冷的说了一句：
　　“有客人。”
　　“客人？”
　　熟悉的声音从帘幕后响起，一身白袍的叶月仲麻吕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木头的鼓槌。
　　刚刚在帘幕里敲鼓的就是这家伙。
　　看到清池，叶月仲麻吕显得很开心，他大笑着挥手：
　　“邪答院，
　　竟然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这地方很难找吧？”
　　“咳咳，
　　叶月前辈，你们这是在干嘛？”
　　“哦，这个么？
　　看不出来么，我们在祭祀。
　　好歹是个神社，
　　业务不能荒废。
　　邪答院你是刚来么？”
　　“算是刚到吧。”
　　“唔，那我们先去偏殿吧，
　　浅里你要休息么？
　　还是一起来？”
　　叶月仲麻吕对身旁的巫女问道。
　　“休息。”
　　叫浅里的巫女简短地回答。
　　她的个性和外貌一样冷冰冰。
　　“那好吧，本来还想给你们俩互相介绍一下，
　　算了算了，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清池君，跟我过来吧。”
　　叶月仲麻吕从台子上一跃而下，赤着脚走到清池身前。
　　今晚的叶月仲麻吕看上去才像是一个阴阳师，他穿一身白色的狩衣，裤跨宽松，布料表面绣有暗纹，派头相当唬人。
　　但清池一想到这么清朗俊逸的阴阳师也会看触手怪漫画，对仲麻吕这种气质就怎么看怎么偏。
　　他们离开参道的时候，巫女浅里也转身从台子上走下，清池又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正好扯下包头发的檀纸，一头长发在夜色里飘荡，然后逐渐消失直至不见。
　　他心里跳了一下。
　　因为他总感觉对方的这个动作，有点熟悉，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
　　但叶月仲麻吕拍了拍他的手臂：
　　“唔，邪答院，
　　不要这么盯着浅里看……”
　　“怎么了，难道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啊那倒不是，
　　主要是，
　　我会吃醋。”
　　叶月仲麻吕笑容灿烂。
　　……
　　葉月神社的某扇开间前，叶月仲麻吕和清池坐在松木的长廊上，两人之间放了一座方桌，桌子上是两杯冒热气的清茶。
　　“话说回来，我们的相遇很匆忙，
　　到现在还没有很正式的自我介绍过吧。”
　　叶月仲麻吕饮了一口热茶轻声道。
　　“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我叫叶月仲麻吕，
　　是叶月家的家主。
　　虽然说是家主，其实也就我一个人而已，啊哈哈。
　　这座葉月神社就是家族唯一的产业。”
　　“前辈是阴阳师对吧？
　　我有听中井狩说，
　　你是东京最强的阴阳师。”
　　“唔，
　　是阴阳师没错，
　　叶月家自古以来就是阴阳师家族。
　　不过所谓最强的阴阳师……
　　邪答院你能理解十个人里面的最强和一万个人里面的最强，
　　其实是不一样的。”
　　“前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
　　东京都里包含在天社神道里注册的和在野的阴阳师，其实一共只有三十二人。
　　三十二个人里面有三十个人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状态么……
　　用现代医学的术语叫植物人。”
　　“哈？
　　那不就是两个人里面的最强？”
　　“是啊是啊，
　　第二个人你刚刚也见到了。
　　绯樱浅里，
　　我的未婚妻。”
　　清池绝倒，这种排行简直坑爹啊，三十个植物人，还有一对夫妻档？
　　怪不得中井狩对叶月仲麻吕丝毫不放在眼里。
　　“可是前辈，
　　如果东京只有这么点阴阳师，
　　那些恶鬼岂不是早就称霸这里了？”
　　“是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有天社神道这种组织存在的道理啊。”
　　“天社神道？
　　啊，就是那天伊佐贯隧道里的大叔们么？”
　　“算是吧，
　　他们只是天社神道江户组的成员，
　　真正的天社神道遍布整个日本，东京在超凡的世界里只是一个穷乡僻壤罢了。”
　　“不是有二十三区的恶鬼么？”
　　“恶鬼而已，
　　天社神道如果抽得出身，只需要派出一名高级干部就可以荡平整座东京了。
　　只是他们抽不出身，
　　他们被京都、镰仓和九州岛等地的大妖们掣肘，东京的小打小闹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
　　清池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本以为东京作为日本的首都，就算不是鬼怪力量最强的地方，怎么也得排进前三吧。
　　合着在人家真正的强者眼里，这里就是个小孩子的游乐园。
　　“哦前辈，
　　你一直提起的天社神道是什么？
　　是宗教么？”
　　“邪答院你听说过安倍晴明么？”
　　“当然啦，史上最强的阴阳师诶。”
　　这个世界但凡知道点日本文化的人，又有谁不知道安倍晴明呢？
　　那个纵横平安时代的风雅男人，缔造过无数的传说，已然成为日本这个国家的名片之一。
　　“安倍晴明死后，他的直系后裔形成阴阳师世界里最强大的家族——
　　土御门。
　　江户时代，土御门家族得到幕府支持，成立天社神道，掌管历法、咒术和一切超凡相关的事物。
　　负责驱妖除鬼、平衡世间阴阳生死。
　　以京都的阴阳寮为总部，天社神道在日本各都道府县设立分部分组，守卫着神道没落时代的日本。”
　　“前辈在天社神道中么？”
　　“当然……
　　不在。
　　以前年轻不懂事加入过，
　　但后来觉得拯救天下苍生什么的太累了，
　　哪有在神社里读读书、看看舞，闲着没事下山逛一逛的清闲日子舒服。”
　　“前辈明事理！”
　　清池比出大拇指。
　　“不过这种清闲日子要没了。”
　　叶月仲麻吕忽然低声叹了口气。
　　“邪答院，你这次把练马区猛鬼组织一锅端的行为虽然值得嘉奖，但后果也很严重。
　　为了争夺练马区的地盘，将有不计其数的猛鬼祸乱东京，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凡人要遭殃。”
　　“喂前辈，明明你也有参与好么？”
　　“你这是什么话，我都是点到即止，
　　哪有像你一样赶尽杀绝。”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在这里窝里斗好不好，事情都惹出来了，不然我们就把剩下的猛鬼杀光吧。”
　　清池舔了舔嘴唇，嗜血的样子让叶月仲麻吕哭笑不得。
　　“很可惜啊邪答院，
　　我们的实力做不到这一点。”
　　“是么？
　　也不一定啊，
　　前辈，
　　你上次让我血统提升的那个……
　　那个……”
　　清池兴奋地搓搓手。
　　其实今晚他最想知道的还是这个问题。
　　现在他最大的底气就是飞廉血统，如果能像在恶鬼隧道里一样再提升一些，恐怕遇到中井狩就不用那么狼狈了。
　　“信仰么？”
　　叶月仲麻吕面色古怪。
　　“邪答院，
　　你上次用掉已经是神社里最后的信仰了。
　　多的？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