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其实，从王明伦走进病房的那一刻起，高云逸就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没有一个父亲能够抗拒这一切！当然，也许李群书可以。
　　从王明伦伸出手去拿那瓶药开始，他身上原本的那股精气神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他一下子失去了信仰和牺牲精神带给他的光环，变得和街上的每一个父亲一样平庸，但，也一样满是人情味了……
　　现在，他需要回警察厅兑现自己的承诺，和几名警员走出病房的那一刻，王明伦回身深深看了一眼妻子和孩子，三人对望中，王明伦决绝地转身就走，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而稻本等人则走出病房，目送王明伦的背影离去。
　　看着看着，稻本笑了，他指指宋飞：“攻心为上，你们中国人，就是狡猾！”
　　宋飞和稻本会意大笑，而旁边的高云逸，则只能沉默。
　　接着，稻本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高云逸看着稻本的背影，半晌无语，最后终于轻叹：“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宋飞对于刚才的一切，其实也有点戚戚然，所以此刻也有点意兴阑珊：“起码，这个孩子能活下去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高云逸无言。
　　第二天，警察厅宋飞的办公室内，宋飞在小黑板上贴出了致远书店的外景等照片，对高云逸等人布置任务：“王明伦供出了他的上线交通站致远书店，接头人是书店老板。这段时间，你们轮班监视。”
　　几个手下看着照片，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店，书店老板是一个面相温和的老人。
　　宋飞加重了音调：“不要放过任何违反常理的细节！”
　　致远书店开在一处繁华街市，此时，门前人来人往，有拉车经过的，有摆摊吆喝的，人声鼎沸。
　　高云逸坐在书店门前一个面摊上，目光扫过附近的几组便衣警员。
　　一个便衣扮成黄包车夫，坐在车蹬上等生意，眼睛悄悄四处打量。
　　一个便衣扮成卖香烟的，看到从书店出来的男人就迎上去：“要香烟不？有哈德门，大重九……”被拒绝了，他却毫不在意，继续目送观察对方，每天工作结束后，他需要对每个进出过书店的男人做出评估。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但对于高云逸来说，这和任何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不会有波澜，不会有奇遇，更不会改变他的人生轨迹。这个下午过后，他还是那个满洲国首都警察厅的警官，身负日本陆军部高官的秘密使命，然后隔三差五找找他混账老爸的麻烦。最多，再打听一下妈妈和弟弟妹妹身死的内情。他可能会过得不错、纸醉金迷，也可能会横死街头、无人记得，仅此而已。
　　但以上说的这一切，前提是，面摊的老板还挡在他的面前，收拾着前一张桌子，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接下来出现的欣潼了……但现在，一个客人的召唤，让面摊老板离开了五秒钟，于是，高云逸刚好有了向前方的那一瞥，就是这一瞥，让他打消了离开面摊到前面晃晃的念头，随后改变了他的余生，也间接改变了这个世上无数人的命运……
　　细节决定命运，说的就是类似这一瞥。
　　高云逸看到，两个女孩，从远处走来。其中一个女孩，也就是欣潼，清新脱俗，笑容淡淡的，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你只看她一眼，就能感受到岁月静好。但同时，她的大眼睛中却时刻闪烁着一种神采和光芒，一种充满期待和希望的光——这样的眼神在这个灰暗的时代是罕见的，这让她一下子就拥有了摄人心魄的力量，起码对于能读懂这种眼神的高云逸来说是这样的。
　　此刻，她裙角清摆，正微笑着听旁边的女孩在耳边唠叨：“跟你说啊，那家店的裁缝，是从上海来的，人家做旗袍的手艺，就是跟咱们满洲国的不一样……”
　　欣潼只笑不说话，任闺蜜在旁边叽叽喳喳……
　　不论是谁看到这两个女孩现在的样子，都只会感到愉悦和欣赏，绝不会发现，欣潼的眼睛却一直在不易察觉地观察着致远书店门前的各色人等。
　　旁边的女孩还在嘟囔着：“但走这边可绕远了哈，别等会儿赶不及上班。”
　　欣潼淡淡的回应:“你知道我喜欢这条路上的梧桐树嘛……”
　　面摊上的高云逸怔怔地凝视着远处而来的欣潼，此时，他根本不是正在执行监视任务的便衣警员，而只是一个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心动的小男孩。所以，欣潼暗暗观察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此时的他哪里还注意得到。
　　快到致远书店门前时，欣潼警觉地瞟了一眼书店里面，看到柜台前的老板和往常一样在四处忙碌。她放松了一点，眼里有了点欣慰之意，之后掩饰地撩了一下头发，低头侧身，加快了脚步。
　　本来，如果欣潼就这样离开了，也不会再有之后的故事，世上充其量只会多了个单相思的傻男人。但意外又出现了。
　　一个流浪男孩，看着面摊上一个男顾客面前刚刚出锅的面条，咽了下口水。
　　男顾客看看桌上，发现没醋，大喊着：“老板，醋呢？”
　　老板正忙着煮面，抬了下头：“在旁边桌，您自己去加哈。”
　　男顾客悻悻地起身走去另一张台。
　　而流浪男孩终于按捺不住饥饿感，突然冲了过去，趴在了桌上，大口吃起了那碗面条。
　　“小兔崽子！干什么哪！”男顾客转身跑过来扯住男孩的耳朵。但男孩却毫不理会，忍着疼，继续往下狼吞虎咽。
　　男顾客火了，一脚踹倒了男孩，又连续用脚没命地踩着：“让你偷！你个小兔崽子……”
　　男孩抱着头躺在地上，吞咽着嘴里的面条，倔强地一声不吭，任由男人踢打。
　　本来正在快速离开的欣潼，此时正好走到了面摊前，看见这一幕，她眉头紧皱，脚步慢了下来。
　　她的对面，面摊上的云逸刚才也被这一变故暂时打断了遐想，等他看清发生了什么之后，也是满脸愤怒，正要起身。但一个女孩的声音先发出了。
　　“停手！”欣潼的声音传来。
　　高云逸把视线重新移向欣潼，看到她一把推开了拉着自己不让她出头的闺蜜，气势逼人地走向那个男人：“这碗面多少钱？我给！”
　　男顾客被她的气势吓住了，看了一眼周边对自己指指点点的路人，嘟囔了句：“5……5毛……”
　　欣潼拿出钱包，把一张钞票扔在了桌上。之后又小心地把男孩扶到另一张小桌边，柔声说：“来，姐姐给你买一碗，慢慢吃，不要怕。”
　　欣潼和男孩的对面桌上，正是已经瞬间石化的高云逸，他张着嘴，痴呆地看着欣潼，一时之间，恍惚了……柔顺的长发、白皙的皮肤、小巧的红唇、柔软的腰肢、笔直的腿部线条……欣潼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定格了，一股脑被装进了高云逸的脑袋里。纤细的手指撩一下头发，清澈的眼睛对着男孩浅笑，温柔细语在耳边抚慰……欣潼此刻的每个动作，也都变成了慢放12倍的慢动作，在高云逸眼睛里晃啊晃的。
　　高云逸不知道，这会儿跟他一样花痴发着呆的，还有另一个。
　　“老板，麻烦给这个孩子一碗面条”，欣潼柔声叫着面摊老板。
　　年轻的面摊老板本来也在呆呆地看着欣潼呢，突然被叫醒了：“哦……好好……”。他脸一红，赶紧答应：“一碗面条，一碗面条……”
　　老板低头煮面，又不忘再偷偷看看欣潼。
　　高云逸看看面摊老板的这副呆鹅样，终于也明白自己现在什么样儿了，他也赶紧笨拙地低头盯着自己那个吃完了的空面碗，那副样子，活脱脱像是在等待碗里再变出面来一样……，同时，他在心里痛骂着自己：“高云逸……你能再蠢一点吗……”
　　面摊老板过来了，放下刚煮好的面，看看欣潼，脸又红了。他老半天才鼓足勇气，却说了一句其他人都不会在意，但对于高云逸和欣潼来说却振聋发聩的话：“您……您从上个月26号来书店买完书，在我这儿吃了碗面之后，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