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公寓

　　车停在了一幢橘灰的老旧公寓楼前。这是摩登奢华的商业建筑群里藏匿的一个腌臜异类。以康哲的经济条件他理应负担得起更好的住房条件，可就前方他蹒跚但兴高采烈的步调来看，这里确实藏匿着他的爱巢。
　　楼道的入口有女人在追打逃课的孩子，两位退休老人坐在拐角谈着股市的行情，长廊上浇花的丈夫抱怨着一旁晒被的妻子——每个人都活的泰然自若，恰如其分，倒是某个并不属于这里的外访者该识相地尽量贴墙避开，必要时还得出于敬意地屏住鼻唇。
　　一路上海市勉强地跟随，终于在六楼走廊的尽头处逮住了脱缰野马般冲刺着的康哲，此刻他停在尽头的门前，意识似乎还不是很清醒。
　　“为什么刚才上了楼又下去？”海市诘问道，“你难道在玩什么猫鼠游戏？”
　　“我有么？”康哲闭上眼，用两根指头抓挠了下额头，“我走的是通常——也是正确的路线。看，这不就到了？”
　　海市打量了一番目前乏善可陈的张贴着红纸的木门，存疑地挤了挤眉。
　　康哲上前用肩头撞门，一回比一回响。海市见状赶紧将他拉了回来。
　　“你没带钥匙？”
　　“不需要。屋里总有人。”
　　门那边果然响起一声咕哝作及时的答应。有人紧接着光脚踩踏地板走近了：开门的是一位大约二十五岁的坠着鼻环的短发女性，她耷拉着眼皮，满脸倦意。海市觉得她甚至没有抬眼认清来者何人就匆匆扭身钻回了屋去。
　　“请进。”康哲率先一头扎进去，“找拖鞋穿——找不着只穿踩袜子也行。”
　　房内光线昏暗，装饰和格局都难以明辨。但通过气味可以断定房间里曾消耗了无数瓶酒和许多根烟。沙发和地板上蜷挤着的依稀可辨的蠕动的人形提醒海市进门后他不该惊声喧语。这些睡梦中的人要么面对面相拥，要么肩背相倚——刚才那位替他们开门的女性或许也在里面。
　　“怎么样？很温馨不是？”康哲用肘子抵住墙笑着问他。他正请着左右的脚后跟接替为彼此褪鞋。
　　“我去确认一下窗户是开着的——你能找到自己的床么？”海市貌似并不想发表看法。
　　“不。我要先去厕所，然后在去找躺的地方。”
　　“别就地躺倒。”
　　“放心。这个点厕所里没地方躺。”
　　说罢康哲歇斯底里地笑了笑，开始他每走两步就不得不为搅扰到了某个客人而赔礼道歉的伟大征程。
　　在经过重重障碍后海市也终于来到了百叶窗前：他很想“哗啦”一声把窗帘整面拉起。但考虑到在场的人众，海市只将百叶帘上提了五分之一，方便他能顺畅地推动玻璃又不至于引来室外的大面积强光而打扰到室内其他人的昏昏睡意。
　　随着窗户的打开，海市瞬时感受到一股清风拂过手背。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地渴望新鲜的空气。正当他蹲下身来，打算让额头也来一尝清风的温凉抚慰时，一只突如其来的猫蹦上了窗框，短匕状地尾巴险些割到他的脖子——这着实把海市吓的不轻。
　　海市后撤了一步，以看清这只猫的样式，也为了保持安全距离。是一只成年的短尾猫，黑斑白底。这只猫一直在屋内，可自己根本没有发现它的存在——难道它也刚睡醒？
　　海市决定不去打扰这只猫。他打算查看一下康哲的状况后就告辞辞别去。
　　当海市摸到康哲的房间，轻推开虚掩的门时，他发现这里也人满为患——一人趴在书桌，三人卧于毡毯，五人靠着床沿和床尾，再加上床面上躺直的康哲和一个侧卧的穿着过分宽大的睡衣的女性，这房间里起码有十一个人。
　　“康哲，听得到么？我，海市。”海市走到康哲身边，半屈着腰，将声音压得很低，“感觉怎么样？”
　　“放心。刚吐完……在厕所里。”听起来他神志已比较清醒，可海市依然不懂他为什么回答时只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我就回去了。你的客人们应该能接替着照应你。”
　　“你不好奇出版社里发生了什么吗？”
　　“你和柴先生起了激烈争执，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难堪。”海市耸耸肩，“不过自从你来了以后这就也不再能算什么新鲜事迹。”
　　“前天柴先生和方小姐分手，然后昨天我同方确认关系，不知今天这位可敬的先生怎么就得知了这件事，匪夷所思地截了我的道还冲我大发雷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他说话时丝毫不踌躇，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段话有什么逻辑或情理上的问题。
　　沉默的空气在房间里蔓延。过了许久海市貌似才回过神来。“他们两位是一对情侣？”
　　“老天，你果然什么也不了解——他们自从高中时期就在一起了。”
　　“哦……那可真不幸。”说完海市抬头瞧着把后脑深埋在枕头里的康哲，“——但你别告诉我他们的关系破裂同你有干系。”
　　“我可没做任何意欲拆散这对恋人的勾当。在两人分手以前我和方小姐的互动仅局限于普通同事的范畴。”
　　“一位让女士刚同男友分别就迫不及待地与他坠入情网的普通同事——那位同事准是个人们口里的万人迷。”
　　“嘿，嘿，谁告诉你我和方梧在一起了？”康哲表示这种误解让他非常不悦。
　　“你。你不是说你同她确认了关系。”
　　“……我又没说是情侣关系。”
　　海市嘴唇微启了又闭。然后他吸了吸鼻子，似乎在表示自己闻到了异味，于是顺理成章地转身把这个房间的窗户也打开以使里外的空气接通。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海市表示自己该走了。
　　“海市。”康哲喊住了他。“谢谢你送我回来……鄙人招待不周，请你谅解。有空我请你喝一杯——喝茶，当然——地点你挑。”
　　海市冲背后的友人将侧过的头点了点，走时轻捎上了途经的每一扇门。
　　回到地上，接着又走了几十步后，海市忍不住回了次头，似乎是想再观摩观摩这栋古旧的现代建筑的全貌——给他的印象一如先前，仍是那幢同周遭格格不入的蜂箱一般的低档公寓。然而某个异样突然闯进了眼界里——那只康哲家的猫。它定是在海市走之前就偷偷地溜出了房门，此刻正一声不吭地趴在过道的半墙上，以两颗盆栽为掩体，偷偷地监视着楼下二合院里的每一处风吹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