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白面馒头

　　乡村中，最富有生气的时刻，就一定是清晨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公鸡还没叫上第一声，村民们就会陆陆续续的从被窝里爬起来。往灶上添柴生火，锅里坐上干粮粥汤，唤家里的孩子起来洗脸吃饭。
　　无论是地主还是佃户，木匠还是铁匠。只要是村里过日子的，都是这副模样。若是较别人家儿晚了，一准会被暗地里叫成懒汉。
　　李北望从来不做懒汉，打小就没做过。他爹，二狗子的爷爷也没做过，起的都比鸡早。至于再往上做没做过，那不好说。
　　李北望的爷爷辈，家里还没落魄，关里的移民还没有来，日本人和俄国人也没来。还是正正经经的大地主。家里有三进的大院儿，几十号的长工短工。
　　李家的落魄是打二狗子爷爷辈开始的，其实也谈不上落魄，不过是田地卖了大半，三进的院子成了眼下的三间房，家里没了长工和佣人罢了。
　　地主家的底子还是有些的，除了自己留种的几亩地，还养着七八户佃户，每年也能收上些租子来。
　　只是这些年，世道不比从前，乱的很。地里的粮多半交了公，剩下也换不来什么银钱。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也没什么闲钱买粮食存着。就镇上两家粮铺，还能下来收一些去卖。
　　老李家的日子也就比不上村里的铁匠和木匠了，铁匠和木匠虽然地少，但做的活计都是结现钱的，日常的吃用反而比这落魄的地主家好过。
　　李北望一边填柴，一边想着儿子要去和老道学本事的事儿。自家三个儿子，大狗儿年岁大了，自己有生意门路，虽说风险大了点，但小心些，活命总是没问题的。
　　二狗儿要是能学到一手医术，以后去镇上开个医馆药铺的，也是一辈子的活计。小狗儿年纪最小，还是要去读书的，以后还得看他自己能读成什么样，要是能读出出息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凡是为了孩子，家里花上多少钱，都是值当的。
　　灶上的火烧的旺，不一会锅里就“咕咚、咕咚”的响。
　　李赵氏从里屋出来，道：“锅都开了，怎么还往里填柴？当家的，日子可不能这么过呀！”
　　“啊！”李北望从思绪里清醒，匆忙在灶里捣了几下，把火灭掉。
　　“想些事情，走神儿了。你先洗把脸，去把二狗儿和小狗儿叫起来。可不能让二狗儿再犯懒了，一会我领他去村长家，说说道长要进山的事。”
　　李赵氏应下声来，自顾着去洗漱。今儿个晚上还要去会亲家，可得好好梳洗一下。
　　二狗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小狗子正挂在他的身上。手脚都缠着，压得他难受。自家这弟弟，睡起觉来不老实，总是打滚。
　　睡着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睡醒了之后就憋屈的难受。
　　二狗子拿自家的弟弟也有自己的办法，贴着小狗子的耳朵，小声说道：“老三，起床了，娘蒸了白面馒头！”
　　“啊！白面馒头！”
　　小狗子一下从炕上坐起了身，眼睛还没睁开，先用鼻子朝四处闻。闻了一圈，也没闻到馒头香。
　　“二哥，你又骗我！”
　　二狗子趁机把先前被小狗子压着的衣服抽出来，往身上穿。
　　边穿边道：“我才没骗你，娘在厨房蒸馒头，你在东屋哪里闻得到，你穿好衣服，去后屋就闻到了！”
　　小狗子也赶忙套起衣服来。
　　听见屋里的声音，李赵氏举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自家这两个儿子今天倒是让人省心，用不着她去敲门。
　　老二对老三也是有办法，每一次都拿白面馒头骗他起来。老三性子也好，每一回都上他二哥的当。不过看不见白面馒头倒也不哭不闹，有啥吃啥。
　　小狗子撒着腿往后屋里跑，也不管清晨的院子有多冷。
　　二狗子拎着外衣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回头看一眼。白面馒头，他心里只惦记白面馒头！
　　二狗子摇摇脑袋，又回到屋里。小狗儿不叠被子，那就得他这个当哥哥的去叠。今天还要找空闲和爹讲拜老道当师父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和娘说是不敢的，娘是个柔弱的性子，跟她说，不等说的清楚，她就有可能先哭出声来。
　　和爹说就不会，爹最沉稳，能听他说完。
　　叠好了被子，又把地扫了一遍。二狗子这才从房里出来，去北屋吃饭。
　　刚一出来，他就打了两个哆嗦。这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瞧着就要立冬，要进冬天了。明天可不能让弟弟像今天这样外衣也不穿的往外跑，要是不小心受了风寒，又得吃汤药。
　　二狗子最怕的就是扎针，小狗子最怕的就是喝汤药。
　　扎针疼，肉上疼，心里也疼。二妹和他讲的，细长的针扎进去，不疼才怪。喝汤药苦，苦的一天吃什么都没滋味。小狗子自己喝出来的，记得牢靠。
　　村里的炊烟飘在天上，看上去像是许多把老人的拐杖。下面直直的，在最上头拐了个弯。看上去拐杖头上还刻了云纹。这个烟飘到天上，可不就是和云彩一样。
　　只是云能自由自在的飘，而烟就仿佛是静止的。云与烟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一个清冷飘逸，一个充满烟火气罢了。
　　白面馒头自然是没有的，白面金贵。不是逢年过节，哪里能吃它。老李家的白面，每年也只有小小的一袋子。还是因为新年的时候要祭祖才留出来的。
　　小麦倒在石磨上，走到第三道程序才能看见白面出来。几十亩地也出不来多少，出的多的还是黑面，虽说颜色不好看，味道也不如白面好，但胜在量大，能养活人。
　　听关里过来的人讲，有些穷苦地方，二两白面就能换个媳妇哩。
　　小狗子大概还不太明白娶媳妇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媳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所以才会总惦记着白面馒头，要是他清楚这些事情，大概就只会想着把自己的白面攒起来，等着给他大哥二哥换媳妇了。
　　吃过饭，他又跑出去玩。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孩子不少，都没有去念书。有的是念不起，有的是父母不愿意往远送。前面的多，后面的少。
　　以前村里有学堂的时候还好，当爹娘的，宁可自己挨饿，也得省下两斤粮来，送家里的娃娃去读书习字。
　　可自打两年多前，皇帝又做了皇帝，又签了什么议定书。
　　学堂的先生就不教书了，说是要去闹革命。他这一走，村民们想送孩子念书也没地儿送。就只能带着孩子去干农活，农闲的时候就放着他们在村里四处撒野。
　　管是不管的，管了又能做什么。这半大的孩子，你管着他，不让去玩，又能让他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