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灌汉卿上大学的那年秋天，整个灌县都被水淹没了，已经长到一人多高的玉米和齐腰的大豆的根都被水泡烂了，当年秋天，绝收，直到那年播种麦子的时候，大水都没有退下去。从那年冬天开始，涝洼改造工程就启动了。现在，改造已经完毕，村子里多了近百个鱼池。家里有四十多岁壮劳力的基本上都要了一个鱼池，灌云常现在已经泯然众人矣，也要了一个紧靠着他的地的八亩的养鱼池，灌云常交了四千元钱承包了十年。
　　分完养鱼池之后，村里的人们就围绕着养鱼池开始了配套建设，要在鱼池旁边盖一间小屋子，要扯上电，要有一个喂鱼的微型的小栈桥，还要有增氧机。
　　灌云常没有在鱼池边上盖小屋，直接把贩卖水果的架子搬了过来。也有七八个平方，在外面蒙上了布，上面盖上了塑料纸，这就是一个简易的小屋子了。
　　大家都陆陆续续开始上鱼苗，灌云常却不随大溜了。他对养这玩意实在是没什么经验，即使周围的鱼池上已经红红火火了，但灌云常仍然持悲观的态度。他觉得投入的本钱太大，回本的时间太长，挣的钱也不多，跟那两年拉猪的时候完全没法比。他要鱼池的目的是放一些白鲢，有一搭无一搭地喂养，过了一两年捞出来卖给养狐狸或者养貂的人，就够了承包费。但车桂娟不想这样养。她觉得要养就像别人那样正儿八经地养。在车桂娟的坚持下，灌云常也不在阻拦，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再把日子过下去了，目前没有别的挣钱门路，这么多年来，他也没出去打过工，一直就是做小生意。
　　鱼苗很快就联系上了，灌云常开着三轮车，用一个大塑料袋子把带着水的鱼苗拉了回来，把它们倒入了鱼池中，从此他们两口子就细心地照料他们。灌云常的鱼池里也添了增氧机。当年冬天，灌云常砸破了鱼池的冰层，卖了鱼，挣了一万多块钱。灌云常对车桂娟说见好就收吧，但车桂娟挣钱心切。灌云常又上了鱼。没想到今年是一个大旱之年，人们浇了四次水，才勉勉强强地收了麦子，又浇了一次水，种上了大豆和玉米。入伏之后，太阳更热，水分蒸发得更快，空气和太阳一起燃烧，大豆和玉米一起发蔫。几公里之外的大湖泊，渐渐地露出了湖底，昔日碧波万顷，今日竟变为了草原。
　　抗旱成了村里人生活的主要内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农民，开着拖拉机，三轮车，拉着水泵、水管，在田间小路上来回穿梭，排着队从机井里给鱼池抽水。无论百天还是晚上，马达的轰鸣声一直不停，与增氧机“哧哧……啪”的声音组成了一首悯农的交响乐。每次抽完水只能撑个五六天，还得抽。最后，就连机井里也很难抽上来水了。整个村庄的人都快绝望了。天越热，人越烦躁，为了争机井，村里发生了不止一起打架事件。人们一边往鱼池里灌水一边骂道：“什么叫活水养鱼，这他妈的才是活水养鱼啊！卖鱼的时候得多加一块钱！”
　　灌云常前几天刚刚往鱼池里抽了一次水，现在的他正在窝棚里睡觉。他花十块钱在集市上买了一个底座上带夹子的小风扇，夹在了窝棚内靠近头部的位置。灌云常头朝窝棚外躺着，耳边伴随着增氧机的响声。突然之间，窝棚外的电灯灭了，风扇的转速突然降了下来，增氧机响过最后一声之后没有了动静。令灌云常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停电了。
　　灌云常拿着手电，查看鱼池。一看不要紧，鱼都伸着嘴漏出了水面，水面上全是气泡，灌云常跺了跺脚，这是一种判断鱼缺氧的土方法，如果发现鱼浮头，用脚在岸上跺一下，鱼“刷”一声响潜入水中，等一下浮起来，这是轻微缺氧；如果鱼潜入水中，随后又浮起水面，这是中度缺氧，如果鱼不下去，说明鱼池严重缺氧。很明显，鱼头都没有下去，它们的嘴巴已经张到了最大。如果鱼肚子翻了上来，什么都晚了。他赶紧往家里打电话，他用急躁埋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老车，你养的鱼快翻坑了！”打完电话，他就跳进了养鱼池，用两个手搅水，就像铁人王进喜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制服井喷一样。后来干脆用四肢在水里扑腾。
　　灌子文骑着电动车，以最快的速度带着车桂娟到了鱼池。他们听见了鱼池里有动静，灌子文用手电筒一照，照见了正在水里打扑蹬的灌云常。车桂娟从家里带来了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她让灌子文抓住一头，车桂娟说：“你拽住一头，我拽住一头，咱们两个拉着绳子在鱼池边上来回走！”这也是一种给鱼池增氧的土方法。车桂娟在鱼池的东面，灌子文在鱼池的西面，两个人拽着绳子，来回地在鱼池两岸一趟趟地走，也一趟一趟地经过地里的坟包，那是灌云常的大爷和三叔的坟地。
　　灌子文还时不时地看着他爹，担心他的安全。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筋疲力尽，他估摸着在水里的爹也筋疲力尽了，水虽然不深，可是也很危险。他喊道：“爹，你上来吧！”灌云常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岸边，一上岸，他就瘫倒在了岸边！灌子文拽着绳子跑了过去，问：“你没事吧，老爹！”灌云常喘着粗气说：“老爹没事！老爹得歇一歇！”在鱼池里翻滚了大半夜的灌云常，像一个水鬼一样全身都是水。灌云常穿着粗气说：“都是你妈的熊事，养什么鱼？光饲料的投入就差不多得四万多元，再加上鱼苗，鱼药，将近五万元都得打水漂！这要是翻了坑，得赔进去四间房子！在水里捞钱哪有这么容易？”灌子文不再搭理他，他知道现在绝对不是抱怨，推卸责任的时候，他又拉起绳子又开始新的一趟。灌云常躺在鱼池边上，从身边摸到了几个土坷垃，往鱼池里扔，希望能溅起几个水泡，给鱼池多增加一点氧气。他歇了一会，又下了水。
　　灌子文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他的衣服被鱼池边的庄稼，杂草上的露水给打湿了。他的手上磨出了血泡。手背上也被叶子给划得满是伤痕，火辣辣地疼。他累得胳膊抬不起来，无法再转动绳子，只能拉着绳子走。灌子文就这样拉着绳子一趟一趟的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天渐渐地明了，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鱼肚白，而灌云常的鱼池中也漂浮着大片翻肚子的鱼群。车桂娟站在鱼池边上，失声哭了出来。
　　灌云常说：“找拉网的吧！”
　　灌云常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的赌徒，他红着眼冷笑着对子文说：“嘿嘿！看见了吗？老二，好日子到头了！”
　　子文估计着自己的大学要泡汤了，就在昨天下午，他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在职业中专考上了大学。。
　　自从鱼池倒坑之后，灌云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看谁也不顺眼。三个孩子都长大了，可是一家人还住在北面那个不像样的院子里，三个儿子转眼之间都到了最需要钱的时候，他真的无能为力了。他朝着车桂娟发脾气，也旁敲侧击地提醒子文不要动上大学的念头。他说得激动的时候，会把筷子摔在碗上，对车桂娟说：“家里的事不能都靠我，他们一个个的都长大了，人家的孩子早就出去挣钱了，咱们家一个也没有！”灌子文感觉到家里的空气都是凝固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在家里呼吸更困难。子文对他爹也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和不屑。
　　他给哥哥打了电话，要去学校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