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已经是秋收时节，广阔的田野里一片繁忙。灌云常和车桂娟已经砍完了玉米秸，正把成捆的玉米秸往地外清理，灌云常把农用汽车开到了地里，实际上，这个车装玉米秸并不是很合适，拖拉机才合适。旁边的地里大拖拉机带着旋犁正在翻犁土地。他们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像是汉卿，又没敢认，等灌汉卿走近了，倒把他们吓一跳，汉卿说明来意，他把那张贷款表带回来了。
　　灌云常让车桂娟回家做饭，让汉卿帮着装车。半小时后，车斗装满了玉米秸，灌云常高高地举着叉也够不着了。灌云常把一根系在了车帮子上，然后又扔到了玉米秸上面，汉卿把绳顺到了车斗的另一边，灌云常使劲地拽了拽，系结实了，又把绳子抛过了玉米秸，反复系了几次，汉卿从车上跳了下来。灌云常进了驾驶室，汉卿也坐了上去。汽车发动了，很快就到了家。
　　车桂娟拿出了一封信，说“挂号信到了！刚刚我回来经过商店，老板喊住了我，说有咱家的一封信，我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他说刚刚到的！我估摸着和你差不多一块到的！”
　　三个人在家吃完了中午饭，灌云常领着汉卿要去村委盖章，实际上，汉卿办助学贷款，灌云常脸上都觉得无光，就在一年之前，他还是村里的风云人物，轰隆的马达响彻在整个村庄的上空，村口的老太太望着他的车开出了村庄，都会情不自禁地赞叹：“人家又出去挣大钱了！”。到了会计的家门口，他突然问汉卿：“盖章还用我在场吗？”
　　“不用！”
　　“那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灌云常从裤兜里掏出了两包烟。递给汉卿，说：“说话热乎点！”
　　汉卿拿着烟走进了会计家的家门，他知道这是他爹让他送给会计的。不一会汉卿就从会计家走了出来。灌云常拿过表格看，已经盖上了村里的章。
　　汉卿说：“还得去乡里盖一个章，我怕乡政府没人，给会计要了乡里的电话！”
　　灌云常看来，这倒是有点靠谱的样子。
　　灌云常问：“你的同学知道你办助学贷款吗？”
　　灌汉卿说：“应该会知道吧！”
　　灌云常沉默不语，快到家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要是女同学知道了，你可能不太好找女朋友了！”
　　这一次轮到灌汉卿沉默不语了。
　　在灌汉卿上大学准备出发的时候，灌云常用正式的语气对他说：“有机会，在大学找个对象，也让你爹高兴高兴，脸上也荣光荣光！要趁热打铁，刚去的时候都感觉新鲜，是最容易处对象的时候，你要一定要主动四面出击，要是有女孩子看上你了你别装清高，要放低姿态，抓住机会，机会来了要大胆!在大学里找媳妇就相当于在果园里挑苹果，不仅数量多，而且新鲜。等毕了业再找对象就相当于在小摊上挑苹果了，就那几个在那摆着，没得选！”汉卿进了大学，往家里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他爹就问他找到女朋友了吗？有女生喜欢他吗？无一例外，灌汉卿每次的回答都让他失望不已。灌云常对汉卿说：“你个子这么高，鼻梁这么高，怎么会没有小姑娘喜欢咱爷们！”实际上，汉卿哪有心情谈恋爱，他去上大学就觉得跟犯罪似的，在大学谈恋爱岂不是罪上加罪。他在大学看了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这位人本主义的心理学家把需求分为五大层次，从低到高依次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和归属感、尊重和自我实现，灌汉卿觉得自己的需求在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之间上下晃荡，他把没有上升到第三层次的原因归因为家庭条件太差。有一次父亲再一次问起他这个问题，他委婉地说“现在的女孩子都很现实！都喜欢找家庭条件好的！”他希望父亲不再逼问他，或者让他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但灌云常显然没看过马斯洛的理论，他说“要是光看家庭条件，王宝钏怎么能看上薛平贵？”灌云常让他不要找客观理由，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实际上，在灌汉卿上小学的时候，灌云常就有意无意地培养他多与女同学接触的意识。别的家长都担心孩子谈恋爱影响学习，但灌云常担心的是以后找不到对象。万一毕业了，哪还有这么多接触同龄女孩子的机会。
　　灌云常对汉卿的感情问题可谓是见缝插针，汉卿刚刚十岁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天寒地冻，北风呼呼响。灌云常看见一个人畏缩在老运河床的一个土坑里，土坑旁边停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个豆腐盒子，灌云常知道这是家里有个和灌汉卿年龄同岁闺女的李二哥的自行车。此刻的李二哥在小土坑里拾掇了一些烂柴禾烤火呢，他把手放在小火堆上，仍然冻得像筛糠似地哆哆嗦嗦。灌云常立刻邀请他到家里，给他舀了碗红薯糊糊，切了几块咸菜，商量结为秦晋的事情。不知是吃了灌云常家的红薯嘴短，还是觉得灌云常这个人不错，那卖豆腐的也觉得可以，也有这个意向。后来灌云常做小买卖路过豆腐哥家还去过一趟。灌云常多次提起，但灌汉卿却从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只是上初二的时候，周六放学回家，看到了家里有个上小学的男孩子。灌云常说，这是豆腐哥家的儿子，周末跟着他爹卖豆腐。后来灌汉卿上了高中，那个小姑娘却下学了，等灌汉卿上高二的时候，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碧玉已经定亲了。对子文和达令的婚事，灌云常谋划得也很早。他原来有个仁兄弟，早些年得癌症死了，临终前让他好好照顾两个姑娘。仁兄弟身体好好的时候他就准备把他家的大姑娘给老二当媳妇，小姑娘给老三当媳妇，仁兄弟不在了，他当然要好好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两个侄女。灌云常看过不少的儿媳妇不孝顺公公婆婆的事，但是他觉得这两个将来的儿媳妇绝不会犯那毛病。这两个孩子命苦，现在疼她们，她们知道感恩。鉴于耳闻目见了太多的儿媳妇不孝顺甚至虐待公婆的触目惊心的例子，灌云常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合情合理也合乎逻辑。过年节，灌云常既送东西又送钱，虽然那几年计划生育的罚款还没有还清，但是灌云常觉得比起长大后给儿子娶媳妇花的高额彩礼以及一家人和睦融洽的关系，这样的长线投资是值得的。但两年之后灌云常发现他所有的投资都泡了汤，他仁兄弟的媳妇带着两个姑娘改嫁到黑龙江和俄罗斯交界的地方去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当初灌云常不想让灌汉卿上大学，除了对大学就业没信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当时已经给汉卿寻摸好了一门亲事，这是一桩在他看来只要汉卿同意就基本八九不离十的亲事。老主顾老秦的大闺女当时十八岁，在镇上开了一家缝纫店，心灵手巧，模样也不差。老秦是一个和他对脾气的人，经常畅谈阿尔巴尼亚和苏联的种种往事，还是个村里的书记。他们两个相谈甚欢，希望结为秦晋之好。后来汉卿上了大学，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回到家后，灌汉卿用家里红色的座机给乡政府打了个电话，值班的人告诉他，让他晚上过来。
　　趁着天还早，车桂娟提议把豆子轧了，于是，三人把公路边上的豆子垛铺散开，灌云常开着拖拉机，拉上了石磙，在那转着圈轧，灌汉卿和妈妈拿着叉，压过的地方就赶紧把豆秸翻一遍。一会，豆秸泛白，豆角也压得软软地，三人又把豆秸堆上，把那些又有豆秸沫又有豆粒的东西扫成一堆，然后找了张塑料纸盖上了，有在上面压了几块石头，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灌云常开着三轮车带着汉卿到了乡里，乡里的那个人挺和善，为了等汉卿，他已经在这呆了多半个小时了。他给汉卿盖了章。灌云常拿出两包烟要送给他，那人死活不要。他说农村上大学的家庭都紧巴巴的，还是省下给别人抽吧。
　　回到家之后，灌云常跟车桂娟说他在乡政府遇见了一个好人。
　　第二天早上，灌云常骑着自行车送汉卿到镇上，灌汉卿坐上了汽车，去转火车。
　　这次回家，灌汉卿听到了一个消息，老二上职业中专了。这对汉卿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听妈妈说，老二去了职业中专家里人才知道，他提前并没有跟家里人商量，还是在职业中专上学的达令告诉他们的。灌云常和车桂娟责备子文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子文说：“现在咱们家里什么情况你们一点数没有吗？”
　　灌汉卿心想，子文肯定是为了早点上班给家里减轻负担才上职业中专的，要不是自己丢了钱，子文肯定能安安心心地上高中，考个好大学。。
　　灌汉卿耳边的蝉鸣越来越响，火车里肯定没有蝉，这个季节田野里也没有蝉了。灌汉卿终于确定，这声音来自他的体内。但他不确定是来自耳道还是来自大脑的听觉中枢，他的头很昏很沉。
　　晚上十点他到了大学，第二天，他按时把表格交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