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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人，听说昨夜长兴街的破庙失火了，足足烧了一整夜。”除夕前最后一次上朝，京兆府尹袁焕之刚到勤政殿外，就被同僚王大人拦了下来。
袁焕之本就因嘉坞山纵火案和芹水湖冻尸案头疼不已，好不容易彻夜搜捕全城，攒足了“清白金”顺了上头的意，又圈禁了几百流民送去矿山充苦力，如今还没轻省片刻，鹤来巷的破庙又火光冲天的烧了一夜，此刻的袁焕之只想递上奏折告老还乡。
袁焕之刚刚打发了王大人，还没步入正殿，又被身后赶来的孙大人拦下，急吼吼的问起破庙失火之事。
“我说孙大人啊，不过是破庙年久失修，不慎走水而已，何苦劳您费心？”袁焕之一时烦闷，便不顾情面的驳斥起孙大人，暗讽他一个管文书的不该置喙治安之事。
孙大人当面被呛，不禁有些尴尬，为了找补些脸面，便啐了一口道，“袁大人，我也是好心才问起此事，劝您现在莫动怒，一会儿朝上奏对且有您生气的呢！”
袁焕之不明所以，如果不是一早听到衙役来报，他甚至都不知道长兴街大火的事，左不过是间破庙，他也没怎么上心，便派了三四个衙役去查看。片刻之后，朝臣到齐，大家或明或暗的冲着袁焕之指指点点，议论不休，以至首领太监宣布上朝，大臣们还在窃窃攀谈。
太傅越晋泽很快站了出来，以众臣之首的姿态号召道：“列位同僚，请安静，还是上奏国事最为要紧。”
越晋泽说完，大臣们才稍稍安静下来，却不知人群里谁的嗓门儿大，突然喊了句：“长兴街闹鬼了，大人也不管管？”
众人一听又喧闹起来，越晋泽立刻疾言厉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列位都是饱读圣人教诲之人，怎可在这大殿上胡言乱语。”
“太傅大人，昨夜我们可是亲眼所见，外城东北角火光冲天，我们都看到那火光中有鬼脸，似忧似怒，面目狰狞……”
“是啊，我也看见了，火光冲的老高，我们在内城宅子里都能看得清，血红血红的骷髅模样，眼睛里还喷着火……”
“我也看到了，孙大人，您家地势高，一定看得更真切……”
“可不是，大火烧了一夜，晃得人都睡不着……”
“我还听见哭喊声了呢，就跟地狱里来的孤魂野鬼般，瘆人啊……”
“都给我闭嘴……”摄政王庄莫寒这才站了出来，高高在上，一声令下，众人哑口。
庄莫寒扫视了一眼群臣，在靠近勤政殿门口看见了人群里惶恐不安的袁焕之，便愤然呵道：“京兆府尹何在？京城治安向来都是你的职责，还不赶紧过来解释一下原委。”
袁焕之仓惶之间听到庄莫寒在喊自己，立即战战兢兢走出了队列来到大殿前面，一板一眼的跪拜后吞吞吐吐的说道：“回摄政王的话，昨……昨晚外城东北角的长兴街有一处破庙年久失修，走了水，今晨下官已命人彻查，怀疑……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现下正全城通缉此贼子，请摄政王息怒。”
“袁焕之，本王命你速速捉拿此人，明日便是除夕了，若此贼年下再敢兴风作浪，你可知这其中利害？”庄莫寒呵斥道。
“下官……下官知道……下官立刻亲自督办，请……请……”
“好了，你下去吧。”庄莫寒打断袁焕之，命他退下。袁焕之这才满头大汗的爬起来往自己的位置走去。这时他隐约看到一个黑影从殿前飞过，也不知看得是否真切，片刻之后黑影出现在勤政殿门口，阳光下拉的他的身影很长很长，加之整个人还身穿一身黑袍，显得更加鬼魅缥缈，若不是他手中法杖每走一步便发出一串鸣铃声，众人几乎以为殿外只是飞过了一只乌雕，而不是来了个人。
“天师？”庄莫寒惊讶的轻声唤道。
“天师大人，您出关啦？”越晋泽看清来者后，立即兴奋的迎了上去。
只见那黑衣人走到殿前，褪去兜帽，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唯独那双眼如同食腐的秃鹫看见了尸体，充满了对死亡和鬼魂的渴望，鼻如鹰喙，唇薄如纸，双颊遍布符咒铭文，耳上还挂着两个乌鸦头骨，浑身散发着骇人的凉意。
“摄政王、太傅大人，有礼了！”黑衣人开口道，声音阴郁冰冷，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洞穴，又像从不见天光的冰窟传来。
庄莫寒冷漠的点了点头，倒是越晋泽兴奋异常，连忙回礼。
“本座夜观天象，昨夜大火确有蹊跷，还需尽快捉拿纵火之人，以防事态恶化。”
“是是是……袁焕之，你可明白？”越晋泽一边回答黑衣人，一边命令道。
听到越晋泽喊自己时，袁焕之刚干的一身凉汗又冒了出来，赶紧答道：“是，下官……下官遵命。”却不想早已吓得腿软如泥，幸好身后的孙大人及时扶住才没倒下。
惊动了乾元天师钟离子的这场大火，正是阿蛮亲手放的。
阿蛮安葬好野长老后已入深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竟撑着又走了一夜山路，到了黎明竟趁着守卫松懈混进了城。一进北城门，阿蛮就疯狂地往鹤来巷跑去，他刚刚下山路过乱葬岗，在那儿捡到两个冻成冰疙瘩的馒头，他要赶在破庙里小乞丐们醒来之前带给他们。可大雪下了一整夜，他走得并不轻松，每迈一脚，他脚上的伤口和冻疮便会撕裂几分，等到了长兴街，阿蛮的脚下已经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窟窿。
然而，当阿蛮竭尽全力硬挺到鹤来巷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鹤来巷尽头的破庙一夜之间化作了一摊废墟，原本就东倒西歪的破庙终于没经住这一夜大雪，天蒙蒙亮时被大雪压断了房梁，直挺挺砸碎了神像，震塌了偏殿，最后整座破庙只剩下一片大雪覆盖着的断壁残垣。
阿蛮顾不上脚痛，疯了般冲进鹤来巷，整个人跪倒在破庙门前，看着眼前这一片废墟，他最后一丝理智也不复存在，抬腿迈过门槛，攀上废墟便开始徒手往下挖，一边挖还一边喊道：“小盒子，梅尾儿……你们在哪儿？阿蛮哥哥带馒头回来啦……小盒子……”
然而，没有任何一声回应，直到阿蛮挖的精疲力尽，满手是血，他才找到神像下早已断气的小盒子，阿蛮用力拉出小盒子，他的一条腿却不知所踪。阿蛮继续往下挖，直挖到傍晚，阵阵寒风来袭，大雪再次落下，他才在昨晚的火堆旁找到了梅尾儿，已然僵硬的梅尾儿还躬身搂着乞丐里最小的孩子。
当阿蛮搬开梅尾儿时，藏在他身下的那孩子竟还活着，阿蛮赶紧抱起那孩子连着喊了好几声：“小六子，小六子……你醒醒……阿蛮哥哥回来了，你怎么样，小六子……”
只见那孩子浑身冰凉，呼吸微弱，听到阿蛮的呼喊时才慢慢醒转过来，虚弱的睁开双眼，那眼里虽有水光却早已没了神采，他拼命留着一口气只为了见阿蛮最后一面，小六子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气若游丝的喊了声：“阿蛮哥哥……”
阿蛮看见那孩子慢慢睁开了眼，立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是我，我回来了，小六子……”说着，阿蛮从衣襟里掏出捂得又湿又黏的馒头递给那孩子，“快吃，快吃，是馒头，快点吃，小六子，吃完馒头你就好了……”
小六子早已没了力气，阿蛮便把馒头凑近那孩子的嘴，可他奋力张开嘴却再也没力气咬下去，转瞬之间，便闭上眼咽气了。阿蛮抱着浑身没有一丝热气的小六子声嘶力竭的嚎哭着，那一刻他的心中被怨恨和愤怒占据，他痛恨世道不公，对他百般折辱，他怒骂苍天无眼，对他毫无怜悯，他怨愤人间无情，一再夺走他的至亲……然而，他终究最恨的，最怨的还是自己，为什么自己如此无能，如此懦弱，如此渺小，如此窝囊……为什么上天夺走他的一切，却独独留下自己备尝这人世之苦？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大，阿蛮终于挖出了所有孩子，然后把他们整齐的安置在火堆旁，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孩子们围绕在火堆周围进入安宁的梦乡。阿蛮给他们盖上已经冻得发硬的破褥子，然后找出火石，一把大火点燃了褥子，他把能找到的房梁、窗户、桌椅碎块都投进火堆，最后火苗顺着夜风吹到了偏殿，整座破庙转瞬便沉入了大火。
阿蛮站在破庙中间，眼睛睁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连着他的亲人、回忆和人世最后的温暖都烧了个干净。火光中阿蛮看到破碎的神像，纵然碎成数块，那神像依旧怒目圆睁，一脸正义，阿蛮用尽全身力气冲那神像喊：“天道不公……”
喊声划破天际，震动长空，转眼间雷电交加，一季重雷正正劈在了神像上，神像立即化作碎石滚落到四面八方，大火顺着雷电窜入夜空，轰然间照亮了整座长安城。天空中大火熊熊燃烧，雷电滚滚而来，被火光照的通红的夜空幽幽显现出一张充满愤怒、怨恨和悲痛的脸，电光火石之间，那脸张开巨口，一声哀嚎洞彻天地，那是阿蛮心底最深的诅咒，是他要毁灭一切的怨气。
远远建在嘉坞山上的皇陵此刻也被这巨大火光撼动，越知也推着庄梓睿站在永宁宫的大殿外，远远看见夜空里那张充满怨愤的脸，庄梓睿心中陡然一震，“难道阿蛮出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公子？”越知也恍惚听到庄梓睿说了什么，却又没听真切。
庄梓睿抿着嘴摇了摇头，两人继续看着那团火焰，各自陷入沉思。
夜空中一团黑影飘然而过，绕着大火转了一圈回到皇城最高的勤政殿顶上，夜风吹得黑影徐徐聚散，只听他冲着长空幽幽念道：“神庙倒鬼魅生，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