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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八千里路 / chapter 44

chapter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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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44
  在连续下了数十天后,这雨仿佛终于疲累,需喘口气,转变了模式。往往一来就是暴雨,迅猛急速;一走又天高云卷,不留痕迹。有时成了定时闹钟,白天晴空,太阳一落便瓢泼,噼啪打在青瓦之上,哗哗顺着天井流出去。
  雨水溅湿了青石台阶,润了门槛。云朵讨厌潮湿,不再趴在门槛上,在楼梯上把自己盘成一团球。
  孟昀留在清林镇中学的倒数第二周,却一连好几天没下雨。再过一周学校课业结束,进入暑假,她便要回上海了。
  那周六正好有风车组装,陈樾带她去山上看。
  摩托车走上山路,因是雨季,山林散发着清新的山木香。孟昀很喜欢,她搂着陈樾的腰身,忽然知道了他身上的气息,像来自雨后的松木林。
  她以前在哪里看过,说你很喜欢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你就会被这个人性吸引;但或许是因为喜欢他,从而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呢?她记不清因果关系,反正是有联系的。
  她问:“你那天在闻什么?”
  陈樾正看着前路,又有小松鼠跳出来,他得注意着别撞上小动物。
  “什么?”
  “在若阳,你家,你闻我的脸。”孟昀迎着风,“忘记了?”
  陈樾没忘,小了声:“就是……想闻闻。”
  孟昀眯眼笑,仰着下巴勾在他肩膀上,说:“我闻起来什么味道?”
  陈樾说:“有点像山月季。”
  孟昀轻捶他后背,说:“哼。那是香水。笨蛋。”
  陈樾却很确定:“不是。就是你身上的味道。你洗澡之后没有香水,也是这种味道。”
  孟昀就问:“那你喜欢吗?”
  他慢慢说:“喜欢的。”
  她追问:“有多喜欢?”
  陈樾认真想一下,说:“有十分的喜欢。”
  他语气学究,孟昀扑哧一笑,得意地说:“你知道嘛,科学研究了的,你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是因为喜欢我。十分喜欢呢,就是超级喜欢我本人了。”
  陈樾望着前方的绿色山林。
  他喜欢她,超级喜欢。这件事并不需要通过科学研究来证明。
  一路向上,入了深山。
  孟昀再次看见大片的白色发电风车。待靠近山顶,宏大的工地展现眼前。天坑、地基、底座,一切都是巨大的。风车控制器、蓄电池组快赶上集装箱大小,连起重机都比一般工地上见的要庞大数圈。
  两人戴上安全帽和荧光背心进了工地,只是在外沿观看。今天他休息,也不值班,工地事务不由他负责。他带着孟昀在不打扰施工人员的前提下转了一圈。孟昀也很谨慎,不给别人添麻烦,始终紧跟他身旁,好奇地打量山地上随处可见的待安装风车组件——粗壮的支架,巨大的发电机、风轮、尾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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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很宏大,她小小一只,仿佛误入巨人国,又像小蚂蚁走进火柴盒堆。她一路仰望,满心震撼,更有一辆她从未见过的起重机,吊臂直冲天际,甚至能看见它在猛烈的山风中轻微地晃动。
  陈樾解释:“这是八轴的全地面起重机,在一百米高空也能精准对接,全机械化,不用人工调试了。”
  孟昀仰望着蓝天下的机械臂,赞叹:“好厉害。跟变形金刚一样。”
  陈樾亦仰望着,含了笑。
  孟昀问:“以前都是人上去安装的?”
  “嗯。”陈樾说,“而且现在安装是机械化了,但要检修的话,还是得靠人上去。”
  孟昀缩了下脖子:“不会恐高吗?”
  陈樾淡笑:“那也没办法,习惯就好了。”
  孟昀听这话,便问:“你不会常常上去检修吧?”
  陈樾随口说:“会啊。”说完见孟昀有些静默,补了一句,“安全措施都做好了的。”
  还要说什么,现场的工程师见他也在,跟他招了下手。陈樾说:“可能要帮忙,我过去会儿。”
  孟昀忙说:“你去吧,不用管我。”
  陈樾说:“你往外边走点,别离太近。”
  “放心。”
  她退到数百米开外,找了处草坡坐下。一匹母马带着小马驹儿在坡上吃草,小马驹嘚嘚儿地到处跳。
  不远处,起重机将风车支柱一截截安上底座,发电机被高高吊起,装在支架顶端,而后,巨大的三叶风轮吊上高空。
  蓝天下,风轮叶片散发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像覆了一层雪。起重机吊臂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在高空操控、对接。最终,三叶风轮安装完毕。
  风车下,工程师们安装工人们像一群小小的火柴人,忙忙碌碌。
  她又等了一会儿,陈樾来了,说:“等久了吧?”
  “没有。还挺好玩的。真好看。”
  陈樾听言又回头望了眼蓝天青山间的白色风车,叶片已在风中缓慢转动起来。
  孟昀从他侧脸上看到了和之前一样的深情。
  已过中午,两人准备回去,正好碰上上山来的董工,董工见了陈樾笑问:“你今天不是休息么,怎么跑上来了?”
  陈樾说:“带她来看看。”
  董工冲孟昀笑了下,说:“好玩吗?”
  孟昀点头:“好厉害。”
  陈樾说:“您不也休息么?”
  董工笑:“嗨,闲着没事,上来瞅瞅。”他又跟孟昀打了个招呼,便走去工地了。
  孟昀爬上摩托坐好,说:“你师父四五十了?”
  陈樾说:“刚五十。”
  其实,董工看上去像六十的人了。孟昀说:“天南地北,一直在野外跑吧。”
  “嗯。”
  孟昀没说话了。
  两人往回走,行到半路,太阳忽然消失进云层,山里骤然狂风席卷。陈樾停下车,说要下雨了。他拿了外套给她穿上,又拿了一件备用雨衣,两人套在一起。
  刚弄好,豆大的雨点就打了下来。
  雨渐渐大了,陈樾放慢车速。孟昀在后头抱着他的身子,人罩在雨衣里,听见塑料雨布上噼里啪啦打鼓般的巨响。她闭着眼睛,只晓得搂着他炙热的身体,觉得关在他身后这一小方天地里很温暖。
  外头风雨再大,与她无关。
  他抽空握了下腰间她的手,问:“冷吗?”
  孟昀摇头,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冷的。”
  雨衣罩着,他身上很热,很安心的感觉。
  他因面迎着雨,而稍稍弓着腰。她紧贴着,怀抱着他,满世界拍打的雨声,车轮碾过水滩,她觉得很幸福,幸福到想这么永远走下去,哪怕不回到繁华都市,这条路上只有他和她也没关系。幸福到这个念头再次蹦出来,她又一次不可自抑地心酸。
  她好喜欢他呀。
  “完蛋了。”她自己跟自己咕哝,“我好像很爱你了。”
  风雨声太大,陈樾没听清,只是感觉到她的面颊动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孟昀醒神:“我说,肚子饿了。”
  他又握了下她的手,掌心炙热:“很快就到家了。雨太大,怕开快了摔到你。”
  孟昀脑子有些迟钝,处理了会儿,才说:“你骑摩托摔倒过啊?”
  他说:“摔过一次。”
  “去干什么了,那么急?”
  “去工地的路上。”
  孟昀又没做声了。
  一路风雨而去,到了家,雨竟停了。
  清林镇上的雨没有山上大,只润湿了天井,很快又被太阳炙烤着,水汽蒸腾不见。孟昀短信收到了助理订的机票信息,离别在六天后。她的心情就跟这天气似的,又是燥热又是潮湿。
  陈樾做了简单的午饭,但孟昀吃的不多。
  陈樾问:“不是说饿了么?”
  孟昀说:“可能过了那个劲了。”
  陈樾说:“喝一小碗汤,好不好?”
  孟昀喝了汤。
  吃过饭,陈樾去浇花,她跟到门边,说:“陈樾,你为什么喜欢风车啊?”
  陈樾正揪着云朵猫毛上沾的蓝雪花,说:“想为这边做点事情,刚好也擅长。”
  孟昀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半点大道理都没有。他浇完水,洗了手,进屋拿毛巾擦擦,又说:“你不觉得从远处看,它们很可爱吗,像小时候的玩具风车。”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
  孟昀从没想过她会说出那么奇怪的一句话,但她的确在那一刻轻声问了句:“风车和我,你更喜欢谁?”
  陈樾愣了一下,知道她问的并非问题本身。
  孟昀侧坐在门槛上,半边脸颊被阳光照得虚白,她语气还算平静:“你有没有想过换工作啊,还是说,你就想以后一直待在西边?没想过吗?”
  陈樾默了半刻,在斟酌着,先说了一句:“之前没想过。”
  孟昀心里一疼,问:“之前怎么想的?”
  陈樾回答得很诚实:“就像现在这样,随着工作安排一个个地方走,搞风能,最好能同时帮帮小孩做做扶贫。”
  孟昀垂了下眼眸,又抬起,问:“那是之前吧,现在呢,现在怎么想的?”
  陈樾一时沉默。
  孟昀不知他是在思考答案,还是根本就没想过。她脑子一下空白,疼得厉害,有那么一瞬明知道他不善争吵,可她太难受了,根本顾不得他,赌气地说:“无所谓,谈着呗。能合合,不合分了。这么想的吧?”
  陈樾盯着她,表情微僵。
  孟昀将其理解为生气。在一起那么久,她终于有一次气到他,她只想让他更气,她多擅长如何气人,当即就笑了笑,说:“无所谓啊,反正你也把我睡了,又不亏。”
  陈樾声音不大,说:“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孟昀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本来就是。你喜欢我不如我喜欢你多。我知道你觉得我脾气坏,娇气,刚来这里的时候你就不愿意搭理我。后来也是!要不是我主动问你,你根本就不会对我表白。你连未来都没有想过,还怕对我负责任,就连发生关系也都要我贴着你!”
  陈樾眼神静寂,表情有些痛苦,看了她足足十秒,像是最终也无法应对这种跟她对峙的局面,一句话不说,走出门了。
  可他怕她一个人在家自己把自己气哭,终究是没走远,走到柏树屋子门口,定了定,下了一步台阶坐在那儿,突然将脑袋低下去,手臂蒙住了头。
  孟昀追出门,见他抱着头蜷在天井角落里一动不动。本来还想要说的刻薄话一下子全堵在嘴边。她原地站了两秒,内心天人交战,最终决定不去安慰他,回了自己屋。
  阳光洒在照壁上,白花花的刺人眼。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后山的鸟叫。
  孟昀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挪到窗户边瞄。
  陈樾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在原地。
  她一见他那样子,心里又难受,觉得说话过分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就是故意的,就是想气他伤他,就是想试探他心底里头对她喜爱的底线到底在哪儿。
  院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响。云朵躺在青瓦片上晒太阳,丝毫不知主人情况。
  孟昀蜷在藤椅里,浑身如针扎,咬着嘴唇想,再过五分钟她就出去抱抱他。她等啊等,看时间过得太慢,决定缩短为两分半。
  正想着,木窗外人影闪过,陈樾进他屋去了。
  他竟然不过来??
  孟昀起身就追过去,一迈进他屋门槛,见他正拿毛巾擦手,眼眶通红,撞见她眼神的一秒,他立刻别过头去,走向书桌。
  孟昀从没见过他哭,有点懵,更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他刚才在哭,不然她不会赌气等那么久。她心跟一堆针扎似的,巴巴走去他桌边,小声问:“你哭了呀?”
  陈樾对着电脑,不讲话。
  孟昀以为他不理她,又慌了,怕他有了别的想法。她一下全乱,又急又气,说:“你为什么哭?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你没有我喜欢你那么——”
  她话没说下去,因为陈樾拿手捂住了眼睛,鼻翼一张一翕,嘴唇直颤,连肩膀都发抖了。
  孟昀怔在原地。
  但他一低头,深吸一口气,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再抬头时,只有通红的湿润的双眼凝视着她。
  他说:“我想过的。”
  “跟你的未来,我想过。”他张了张口,难以自抑,眼眶又湿了,“我本来想调岗,但领导应该是不放的。所以我又想——”
  他停了一下,表情有些艰难,要开口;孟昀一下就明白了,她想说,你现在还没准备好,不想说就先别说。可她来不及有所反应,陈樾手机响了,突然将一切都打断。
  他看一眼来电显示,迅速抹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又清了下嗓子,才接起来:“喂,师父?”
  那头说了一串话,陈樾说:“好。我马上过来。”
  他放下手机,睫毛还是湿漉的,看孟昀,说:“有点急事。我回来再跟你说,好不好?”
  孟昀听出他的语气,他是怕他走了,她一个人在家难过。她低下头,拉了拉他的手:“你……别生气,路上骑车慢点啊。”
  陈樾怔了怔:“嗯。”
  他往外走了,她还追上走廊:“骑车一定要小心,不要想别的。”
  “我知道的。”
  陈樾走了。
  孟昀莫名心慌,感觉自己干了很大的错事。她跑回他屋里,拿了抹布扫帚想擦桌子扫地,但他桌子地板很干净;她上楼想给他叠衣服,他衣柜里很整齐;她又想给他洗鞋,可他鞋子全都干净。
  孟昀虚转一圈,找不到事情做,坐在门槛上抱住脑袋。
  坐了不知多久,背后突然哗啦一声摔。
  孟昀吓一跳,回头就见小狸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书架上去,把顶层的一格书本全撞了下来。
  “云朵!”
  罪魁祸首“喵呜”一声跳上楼梯,一溜烟爬得老高了回头瞧孟昀,看她是否会来追杀。
  孟昀:“我跟你讲,陈樾不在家,我可以揍你的。到时候就算你喵喵叫也没人救你。”
  云朵:“喵嗷!!喵嗷!!”
  孟昀:“你告状也没用!他听不懂。等着挨揍吧。你要还是个猫,给我站那别跑!”
  孟昀把地上的书全捡起来,见一个铁盒子摔开了,里头有几张薄薄的稿纸散开了。她不明就里地拿起一看,稿纸上的墨水已在岁月中晕染。
  “陈樾同学,听闻你考试拿了年纪第一。我和吴叔叔都很开心,我们没有看错你。你是最棒的孩子。我们商量之后,决定给你增加500元助学金,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报答社会,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陈樾同学,听闻最近成绩有所下降。学海无涯,寒窗虽苦,却也希望你不要懈怠。人之成功,贵在坚持。切莫放弃,不要让关心你的人失望……”
  “陈樾同学,这是我们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得知你考上a大,我和叔叔非常激动。你很棒,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大学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希望你在新的环境里也要继续艰苦奋斗,天天向上。预祝你学业有成,将来一定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回报社会……”
  孟昀瞥了眼,把稿纸折回原样。她深呼吸了一下,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说不出的憋闷难受。
  她想起陈樾说过,很感激支助他的那对夫妇。所以短短几张信笺也一直珍藏着。
  她把稿纸放进盒子,搬来椅子踩上去,跟其他书本杂物一道放进最上层的书架里。
  她刚跳下椅子,拍拍手上的灰尘,见地上还留了一个,是个未封口的信封。她没准备看,但手指碰到,那触感并不是信,像是……
  孟昀以为是陈樾少年时的证件照,把信封口对着手心一敲,一小摞证件照滑出来。
  她一下愣住了,证件照上的人竟是她自己。蓝底白衣,女孩冲着镜头微笑。
  孟昀不记得自己有过这张证件照,更不知这照片怎么到陈樾手里的。她第一反应是何嘉树给陈樾的。可——
  不对。
  这蓝底的照片,好熟悉。
  她拿近了仔细看,照片左下角洗出了一道奇怪的纹路,像是……学校的钢印?
  是从她毕业证书上翻拍的照片!
  她懵了,思绪一下空白。
  证件照冲印了六张,一小摞装在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孟昀手在发抖,小袋子在她腿上,翻了个面。照片背面写了两个字:
  “孟昀”
  是陈樾的笔迹。
  她心口一颤,一道裂痕缓慢无声地撕开。她立刻把照片取出来展开,第二张背后没有字,第三张也没有,第四张、第五张都没有,直到第六张,竖排写着:
  “阳光照在木”
  最后那个“木”字是以偏旁而非单个字体的形式出现的,还拖着一抹擦拭过的痕迹。“木”字右边的一半是空白。就好像有人无意识写了这几个字后,忽然回神,没好意思继续写下去,想抹掉却又来不及了。
  可她一下就知道了后面没写完的三个半汉字,“亥桃树上”。
  孟昀突然很冷一般,剧烈颤抖起来,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她用力摁着太阳穴,着急忙慌想回忆点儿什么,尽可能多地回忆一些大学的时光,关于陈樾在大学里的一切。
  可她想不起来,她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那个男孩是个模糊的影子,飘在她的回忆里。
  她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人生真是很不公平啊,越是好脾气的越是受欺负,越是坏脾气的越是仗坏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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