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六十年前的穿越

　　整个大厅的气氛，从一开始的惊慌不安，逐渐转化为喜庆。邵氏家族的这个百年大庆，连天上的仙姑和坟里的祖宗都来参加，无疑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吉庆好事！从来不信神信鬼的邵马，一时高兴，在别人的撺掇下，在主桌的上方腾出两个祖宗的位子，并摆上酒具和碗筷，让两个祖宗享用。至于仙姑，她当然只来看看热闹，不必要为她留位置吃点什么，因为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邵马这场生日贺宴和百年家庆，是他的三个女儿共同承办的，他只管享用。邵马是邵氏家族的第一个孙子辈人物，却只生了三个女儿，传递邵家烟火的事，到他这里也算是彻底地结束了。在三个女儿的共同要求下，为了把这场生日贺宴和百年家庆搞得热热闹闹，邵马不仅请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文友战友，连左邻右舍和一条街的许多熟人，乃至邵家河的所有乡亲，都不请自到。为了留个纪念，邵马还请了专人为他摄像，以供后辈将来想起他时看一看今天这个几十人的大家族合影留念，两百人欢聚一堂的热闹场面。
　　这次没下请贴，不请自到的还有一个拄着双拐的特别人物，邵马的父亲邵华国。这个从九岁就开始犁田的邵家长子，个头不大，相貌平平，身板结实，满面红光，下巴上有一颗大黑痣，留一头钢刷子般的短发；两只明亮的黄珠子眼，炯炯有神。如果他不站起来走路，谁也不会想到，那放在一旁的两根拐杖是他要使用的。去年年初的时候，这个年满八十大寿的老人，也算是这个大家族的活祖宗，在老屋举行了一场也是盛况空前的祝寿大宴，来的人比这还多，只是不在这里，而是在老屋门前那颗大樟树下，虽然没有这里豪华气派，高雅别致，却也别有一番乡村寿宴轰轰烈烈的热闹场面，邵华国虽是八十高寿的老人，身体却依然健棒。过完八十大寿没几天，他就不小心摔断了膝盖骨，住院治疗了两个月，又回家疗养了几个月，按医生当初的说法，他往后的日子肯定要长期坐轮椅，但他后来不仅没坐轮椅，连拐杖都扔了，还上山打柴。只是，没想到一次去女儿家喝酒回来，再一次摔倒在地，这一次摔断的不是膝盖骨，而是股骨颈，因为年纪太大，手术太大，只能选择回来休养。这次医生再次断言，他能够坐轮椅就算不错。没想到，他现在还能拄双拐走路，而且大有扔掉双拐的可能性。只是腿上的血栓，常常让她痛得象受刑一般。更让一般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的三个儿子，老细是个哈巴，老二前些时死于癌症，老大也到了六十岁，他将面临着漫长的病痛之中。然而，此刻的他在这个场面上，却感慨万千，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丝毫不象个受了沉重打击的老人。
　　面对整个酒店大厅的热闹场面，面对那些因怕他受到冷落而频频不断递来的推杯换盏，邵华国不知不觉就有些醉了，这不只是因为今天的酒特别高档，不知不觉就把他灌醉了，还因为他今天特别高兴，酒不醉人人自醉了。看着今天的这个热闹场面，坐在这比过去皇宫里还漂亮的大厅里，回想他八十年来的人生，就仿佛做梦一般。看着头发也已经花白的儿子，在那里激情满怀地抒发他人生六十年的坎坷感慨，他突然联想到一个被扔在破箩筐里的小生命，一个奄奄一息只是因为太忙而没有去处置的小生命，并由此想起了六十年前的那个特别的日子……
　　公元一九五四年的九月三十傍晚，天低云暗，雷闪电鸣，狂风呼叫，一连下了数日大雨的邵家河，河水暴涨，恶浪翻滚，仿佛世界暮日已经来临。
　　河水已经漫上了河岸，开始向一间批子屋的土砖瓦房里流淌，邵华国拿着一把锄头，想筑起一道梗，挡住漫上来的河水，却几乎是在徒劳。土砖瓦房里，邵华国怀孕六个多月的妻子，邵马的母亲杨冬姑，正与婆婆到处找东西接漏，因为是土砖瓦房，瓦破墙歪，也几乎是在徒劳。正当内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在徒劳地忙碌时，杨冬姑一不小心，滑倒在地。邵华国的母亲谢春香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过去扶人，却已经来不及，杨冬姑开始叫肚子痛，紧接着就有一丝血从裤角里流了出来。谢春香大叫救命，因为媳妇怀的可是邵家第一胎，是儿是女尚不得知，母子二人的生命可比什么都重要。这个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家，可是经不起任何折腾和打击的，况且，这场灾难性的暴雨，已经危及到这个鸟窝样的土砖瓦屋了。
　　邵华国听到屋里的响声，也顾不得继续徒劳，赶紧就往屋里跑。当他看到血已经流到地下的妻子，正在那里嘴牙咧嘴地叫痛时，他就全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他，想着是不是老天爷要跟他过不去。母亲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呵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去叫接生婆！”
　　邵华国就赶快顶着大雨往外跑，他连斗笠也没有戴，即使戴了也没有用，外面的风太大，雨太凶，刚才脑子里还一片空白的邵华国，突然被一种恐惧和喜悦所占领，平常一直不信神信鬼的他，这个时候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信神信鬼的虔诚信徒，默默地向上苍祈祷，希望上苍保佑他的女人和腹中胎儿平常，不要让他一无所有。倾盆大雨砸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是砸在他的心上，只是不觉得痛，并希望他能用这种承受去换取一种平安和顺利。
　　半个小时后，邵华国带来了细脚接生婆，他的父亲邵草民也从外面卖工回家了，老天爷也停了风和雨，虽是夜晚，却已有了天色。被雨水淋过的妻子，开始出现身体发烧的状态，经过接生婆的一再努力，母亲最终顺产了邵马这个被邵氏家族称为孙子辈的人物。让人感到不吉利的是，邵马生下来却半天没有哭，让人感觉到这个小生命有可能不行了，接生婆甚至很叹息地摇了摇头。只是，当祖母的很不甘心，她倒提着邵马抖了三下，终于让邵马病猫落气似的呜了一声。母亲试着让他吸奶，他却不知道张嘴。
　　接下来的事情，是大家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个只能听天由命的小生命。老天爷暂时停了风和雨，那脸色却很不好，说不定，晚上就有一场灭顶之灾的暴雨来临。再有暴雨，再有河水暴涨，这个土砖瓦房很可能会垮塌，到时候，一场灭顶之灾就要降临到这个家里。趁这个歇雨的当儿，邵家得想办法。邵草民是个斯文人，见不得这个让他满脑子一锅粥的场面，他赶快去找人拿主意。一会儿，邵家的土砖瓦房的前房就挤满了帮着出主意的好心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大致是两个意见，一是大家赶紧帮着动手，筑埂防护，到了明天再说，一是立即搬走，免留后患。行动起来，当然是第一个意见简单易办，只是叫人不放心。正当大家各说一辞的时候，一阵狂风折断了门前河边的一颗柳树，紧接着大雨又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这一次，河水上涨得更猛，片刻工夫，河水就开始往土砖瓦房里冲，很快就淹到了脚跟儿。紧接着，隔壁的榨油坊就出现了奇怪的响声，那响声简直就是一个怪物的大声嚎叫。有人大声叫嚷，让赶快去找一个来了月经的女人骑上油榨，要不那油榨就会跟着大水逃跑，如果老油榨跟着大水逃跑，灾难就会降临到邵家河这一带的人身上。因为，那榨油坊的老油榨，可不是一般的树做的，那是千年的树精做成的，它有灵性，会跟着水妖水怪一起前往大江大海的。它一去大江大海，就必然要带走一些人。于是，那些帮着想办法的人，又立即忙着去办这件大事。当大家来到榨油坊一看，大水正从油榨底下穿刺，怪物样的呜叫声让人听了心惊肉跳，仿佛一头大怪物要站起来吃人了。可奇怪的是，当一个来了月经的女人骑上那座千年古树的大油榨时，虽然大水已经淹了那油榨的下半身，那油榨居然不叫了，也不动了。
　　回到邵家，已经由不得犹豫的人们，便赶紧帮着邵家开始搬家，他们把邵家从邵家河搬到邵秀才垸，有半里路，又是雨夜，一个个落汤鸡头上顶着东西，身上扛着东西，肩上抬着东西，像演戏一般地开始搬家。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邵华国醒来的头一件事，就是赶快去看邵家河的那间土砖瓦房。当邵华国站在那间昨夜被大风大雨完全冲垮了的土砖瓦房时，心里顿生一种菩萨保护的感觉，同时也对那些热心的乡亲感激不尽。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妻子因淋雨而仍在发烧发热，他害怕妻子会因此而患上月子病。同样奇怪的是，邵华国还没有去找郎中给妻子看病时，妻子的病居然就自己好了。从来不怎么信神信鬼的邵华国，从这一天起，他开始相信鬼神，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于是，他象许多刚做父亲的男人一样，化解了灾难不能忘记神灵的作用。在母亲的带领下，他去了垸头土地庙，烧了纸，敬了香，还对土地菩萨磕了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