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浮屠岛」其六 借花献佛

　　规则介绍结束半个多小时后的会客厅。
　　东云推开门，探头望向房内。原本亮得晃眼的吊灯早已熄灭，房内空无一人，明亮的格调一旦消失，留在这个空旷房间里的便只剩让人发毛的灰暗与沉寂。
　　吊灯还开着时，他被晃得难以看清这座巴洛克风会客厅的天花板究竟雕刻了些什么，而现在，那精细而阴森的雕塑终于映入了他的眼帘——
　　死神。百无聊赖吹着泡泡的死神。
　　这里不是会客厅，是死神的卧室，这座岛也不是满载利益的金银岛，而是死神的后花园。
　　难以想象，这座房间仅在过去一小时内就死了三个人。在断气时保留全尸似乎已经是代理人对他们最大的仁慈，在散场的同时，那三具尸体就已经被拖去停尸房准备火化，现在恐怕只剩一地骨灰了。
　　东云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就连他也一时摸不清井月所谓“炸弹”的本质，若它是不可防御的，那一个搞不好自己也有可能落得个脑袋开花的下场。若是不和咏乐他们共享一下信息，恐怕很难找到什么好的突破点，正因如此，他现在才站在这里。
　　东云迅速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发现其间的异样。留给他搜索的时间不多，这次从下榻的房间溜出来，他向其他烟灰解释是紧张导致的腹痛。
　　窗缝，门锁，地缝……
　　好在没费多大功夫，他就瞅见了头顶吊灯边缘露出的一小缕白色。
　　——那是鬼怒的异能，从书上撕下来的纸。
　　东云闭上了双眼。
　　下一秒，这个穿着便服的英俊男子便变化成了怪物的模样。
　　那是头两米多高的怪物，呈现出明显的驼背，下半张脸与机械木偶无异，但嘴部完全消失了，上半张脸则长出了缺失眼仁的巨大眼睛，如同蝗虫一般。他那酒绿色的斗篷遮住了他脖子以下的整个身子，从那斗篷底下缓慢地抬起了一只修长到骇人的灰手，五根手指如同树枝一般棱角分明。
　　——这便是他作为人格异能管理局警员时，呈现出的本我适格者的姿态。
　　“「宋帝王」。”
　　在怪物那像是声带腐烂的低吟中，一副足以笼罩整张脸的面具被他从斗篷下取了出来。
　　那副被命名为“宋帝王”的面具上画着一张绅士的脸，绅士留着优雅的唇须，双颊精瘦到略微有些凹陷下去。
　　东云把绅士面具戴到了他那缺失了一半以上五官的脸上。仿佛发生了二次基因突变般，他的身型猛地变得更高更瘦，诡异的灰手上瞬间套上了洁白的手套，一根古朴的手杖随即在他的手心里生成。到最后，他的肢体变成了如SlenderMan一样的状态。
　　——这便是他不为常人所知的，作为通缉犯“假面老翁”时的十种姿态之一。
　　戴上面具的东云轻轻一跃便够到了房间的天花板，随后他将手脚紧紧吸附在墙上，就这么倒挂在天花板上自由走动，轻而易举地取出了夹在吊灯里的纸张。
　　他保持倒挂的姿势打开了那张纸：
　　（今日内需求七枚以上筹码。
　　务必记录足量飞虫出没而人迹罕至之地。
　　借花献佛。傍晚六时之前，于此处完成交接。）
　　——七枚以上？一人一天也就一枚，上哪里凑七枚，没有效情报就算了，咏乐这个疯婆子……
　　……不对。
　　灵光一现，东云当即朝下方看了一眼，有什么原本不在房里的东西，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正下方。
　　“原来如此。这情报不错。”短暂的思考过后，他轻声自言自语。
　　东云随即回到了地面上，解除了变身，匆匆离开了会客厅，赶往烟灰的临时基地。
　　一小时前，烟灰十人决定暂时在一栋离岛中心有一段距离的复式别墅驻扎。其他玩家对烟灰的态度实在是称不上友好，尽管规则明确禁止了暴力行为，但他们还是必须防范于未然，而住在这里便可以随时离开建筑物内部、在宽阔的场地迎击任何敌人。
　　匆匆行走在回去路上，东云一边暗自惊叹着这里五花八门的建筑风格：从高科技风到哥特风，从胶囊旅馆到四合院，几乎没有一块地的建筑风格是重复的，简直就是钢筋和水泥的大杂烩。原本远在千米高空的火种此刻却仿佛触手可及，那红得令人抓狂的光芒穿过岛屿外部遮罩，断断续续洒在这些建筑物上，让这片街区看着简直就像科幻小说里写到的末世。
　　这便是浮屠岛的中心区域。根据预估，中心区的占地面积仅有9平方公里，在全岛四个区域里是面积最小的。东北区、西北区、正南区，根据手册说明，其他三个未开放区域占地面积都高达120平方公里，东云完全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咚！他边幻想着边推开了别墅的房门，然后与正要夺门而出的空蝉装了个满怀。
　　“怎么了？”东云稍稍低头看了一眼一脸僵硬的空蝉，他们十人看彼此时并不会有看其他人的模糊效果和认知障碍，也算是井月对他们的一点仁慈。
　　“她想单独行动呗。”追她到门口的啼猿没好气地答道，“外头可不缺跟我们有仇的人，无论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安全都最好别落单，这么劝她她也不听。”
　　“空蝉，回来！”
　　将台从别墅内部赶出来，看到回来的东云堵住了女儿的脚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一直这脾气……肚子怎么样？”
　　东云听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似乎一碰就炸的成年女性被叫成“这孩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我还好。出去有什么事情吗？”
　　空蝉没有回他。她只是用毫无情绪波动的双眼直视着东云，有的时候，这种眼神比任何胁迫都要来得有效。
　　“……将台叔，要不就随她喜欢吧。”东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再次确认了自己和空蝉相性极差，“我也想这么提议的，我们所有人一起外出，分头行动。”
　　在场的另外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
　　啼猿把手掌搭在了他的额头上：“我看你也没发烧啊。”
　　“现在落单应该不是问题。代理人们分发的规则册子上说得很清楚，参与者之间的暴力冲突是违反规则的，一旦出现伤亡，将会直接对加害方动用私刑。假使有人意图攻击我们，也应该不是在第一天，代理人们手头还没活干，估计恨不得找个触犯规则的人血祭解解闷。”
　　将台静静听着，然后掏出他兜里的规则手册，用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仔仔细细地阅读着每一行。数十秒后，他抬起了头。
　　“要出去查什么东西吗？”
　　“查这个。”
　　嗖！
　　东云的右手突然变化成怪物形态时的灰手，像捕食的青蛙一样迅速伸向右后方的空气。
　　抓住了什么东西后，他的手又变回了人类形态，握着那物体展示给其他三人看。
　　是一只古铜色的小飞虫——准确地说，从近距离来看，那是一台和飞虫一样大小、蜜蜂外观的机器人。
　　“这是……”
　　啼猿细细端详着东云手心的电子蜜蜂。
　　“我想起来了。这是从那个叫黑湖的家伙项圈里飞出来的虫子。”
　　“没错。从会客厅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有几只在我们身边转悠，你们应该也多少有注意到。”
　　东云这句话是对着将台说的，从啼猿的表情来看，他明显没意识到这件事。
　　“井月对我们施加了异能，对主办方采取攻击行动就会死掉，还无法辨认其他通缉犯，这样下去无论是生擒岛主还是收集通缉犯信息都变得十分困难。目前局势还不明朗，不如就先从这些飞虫开始着手调查。”
　　“你打算查些什么？这玩意儿的事我也知道。”将台接过东云手里的那只电子蜜蜂，“聚集起来是杀人兵器，至于像这样数量稀少地绕着咱们转……”
　　他一手捏爆了电子蜜蜂，长满老茧的粗手里迸出细小的火星。
　　“傻子都能明白，它们在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啼猿撇了撇嘴，看样子他还真不知道这些小型机械可以当监控摄像头用。
　　“刚才去外面的24小时超市拿肠胃药时，我注意到路上其他人身边也有这些，他们靠这个方法来监视全体玩家有无违规行为。
　　但我也发现在一些没有人的角落，依旧有电子蜜蜂在游荡，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东云说到这里便顿了好几秒，让其他三人在沉默中自我发散。实际上，他并没有目睹过这种守在无人角落的蜜蜂，一切不过是顺着咏乐信里的意思。
　　果不其然，啼猿说出了东云想听到的那句话：
　　“你是觉得那些有电子蜜蜂但是没人的地方有蹊跷？”
　　“我不敢保证，我只是这样猜想而已。”东云很巧妙地为自己留好了退路，“那些也有可能只是起到了固定监控摄像头的作用，但如果是这样，它们的分布未免太稀疏了……”
　　“当然也可能那些地方有什么特殊用途，比如岛主藏身暗道的出入口，或者控制着整个岛屿运作的中枢。”将台也陷入了东云引导的思考方向当中。
　　东云跟着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认为那里会有这么些玩意儿。
　　“既然这样，那就分头调查看看吧。”空蝉终于说了句话。分头外出探索这个提议似乎正中她的下怀，东云正是看准了她会支持自己的提议，才会如此直接地提出来。
　　啼猿有些迷惑：“电子蜜蜂还在我们屁股后边转悠呢，真要在他们眼皮底下查这些？”
　　“做自己想做、该做的事，这是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
　　将台说着从上衣摸索出他的电子香烟，徐徐吸取起来。
　　“防止这座岛危及地上市民的性命，把通缉中的岛主关进熔炉，这就是我们作为警员所该做的，是他们自己将游戏规则摆在了首位，那他们就没理由阻止我们。”
　　作为行动总指挥的老头子都这么说了，啼猿也再无顾虑的必要，他转身向屋内走去，准备通知其他待机中的同伴。
　　“晚上还是尽量不要落单为好，我们在下午五点之前回来吧。”东云顺势说出了提议。
　　“这……也没错，入夜之后被人攻击的可能性会更高，岛上90个通缉犯，总有几个不怕死的自爆卡车。”稍作思索后，将台也表示赞同，“我们战力稀少，必须保守点。这次各自先单纯记下来那些有蜂无人的可疑地点吧，不去进行地毯式搜索的话时间应该刚刚好，回来之后我们再商讨下一步行动……其他人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发现这些蜜蜂的端倪，不是谁都能像你这么敏锐的。”
　　将台说着，豪迈地拍了拍东云的肩膀。在人格异能管理局，东云当了三年鉴定科科长，经手了无数难以查清罪犯踪迹的悬案，是烟灰里很有名的头脑派。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们得留点人看守这里，你身体还不大好……”
　　“留我一个就行，出动的人越多效率越高嘛。”东云一脸勉强地笑笑。
　　诱导、暗示、发散，不知不觉间，接下来的行动便顺理成章地落入了他的节奏。
　　在将台去向其他人说明调查内容时，东云便搀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爬上了三楼，找了间可以休息的卧室，进门后把门关上。
　　从房间的窗户确认所有人都离开了别墅后，他再度变成了那驼背的无脸蝗虫怪物。
　　“「五官王」。”
　　这次取出的是一副画着苦囚的面具，面具上的脸似乎在扭曲着、哭喊着，两颊上的逼真皱纹写满了最真实的生与最绝望的死。
　　戴上了“五官王”的东云躯干变得更为粗糙，背驼得更加厉害，四肢全都绑着已经断裂的锁链，手中握着一张陈旧的羊皮纸。
　　静谧的密室里，他把羊皮纸展开，泛黄的纸上随即渗出了几点墨迹，随着墨的扩散，那上面最终显现出以自己为中心、半径十公里以内的地图。
　　“五官王，目标是与我同行的那九名烟灰。”
　　地图上随即浮现出了九个移动的小点。
　　“很好。从现在起，实时显示这九个人的动向。”
　　等他们回来时汇总他们记录的地点坐标，综合地图上的移动轨迹判断是否可信，再把这些坐标信息传递给咏乐。
　　——和信上所说的一样，借花献佛。
　　东云持续注视着地图。想到这九人在外忙活大半天，却因为“不要仔细搜寻”这一指令而将要把成果悉数拱手让人，不免有股小小的罪恶感，但更多是事态进展顺利的愉悦——
　　然而，随着观看地图时间的推移，他的脸上逐渐升起了强烈的不解与惊异。
　　“为什么……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