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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魔崖月夜
胡适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月下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一)
一九九四年正月下旬,冬寒尚未过去,枯败萧索的田野里、山坡上已依稀钻出了嫩芽,冒出了新绿,预报着春的气息。时令已过雨水,惊蛰再过几天就要到了,但天边的云雨层积得还不够厚,偶尔响过的几声闷雷没能炸开云层带来几场酣畅的春雨。庄稼人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着春风抚绿一冬的枯草,春雨浇灌霜冻的大地。
楠竹林里蛰伏了一冬的笋子,等着春雨挥洒来冲破泥土,冒出笋尖,以感受这阳光风雨的世界。春雨一至,农忙就要开始,除草、犁地、下种,农俗一年之计在于春嘛。只有稻田里的绿肥在这春尚未至、冬寒瑟瑟的时节里,长得青青翠翠,还开出了水红色的小花,伴着微风摇曳。春耕开始后,绿肥便化作春泥,滋养新种的秧苗。
大茅坪这个村庄三面绕山,虽不是枝繁叶茂的季节,春风、春雨也未酣畅而至,但这南方的小村庄,远望去还是一片墨绿的色彩,青山环绕。春、夏、秋、冬周而复始,青山不依季节的轮转,永葆长存的青色!
村庄里有几十户人家,房子都是泥砖砌墙,黑瓦盖顶,灶堂里刚烧过火的人家屋顶上还冒着淡淡青烟。山坡上,枯枝败叶遮盖下的杂草已冒出草尖,散落的耕牛俯首啃着嫩草,吃饱了的抬头哞哞哞叫起来。玩闹的年轻人听到这声音,停下打闹,吹起肩背上挂着的牛角,声音绵长而悠远,久久地回荡在村庄里。偶尔有不规矩的牛要跨过菜园的篱笆,他们则赶紧跑过来勒住缰绳,但也不抽它们,傍晚还要骑牛背上回家了,这可是天大的乐趣!
村庄靠着条坑坑洼洼、极不平整的泥土路连接着邻村。队里地少人稠,缓坡开垦出梯田,地势更高处,引水灌溉不到的地方,村民则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做菜地。每家每户都养有鸡、鸭、猪,而牛只有条件好的人家才买得起,千百年来自然经济的缩影。
刚过完年不久,正是农闲时节,一些人聚在地坪上、屋檐下打牌,输急了的人骂娘声不绝于耳,这是农村的热闹与习俗,骂的虽难听,但没人会较真,牌桌上还是其乐融融。准备盖房子的人赶着春耕还没开始,在田里用模子做着泥砖。间或也有人扛着锄头,提着鱼篓在田里挖泥鳅、鳝鱼。还有村民忙着往田里灌满水,田地经水浸润,牛耕起来可省些力气。田垄上虽还只是一片浅绿,但偶尔也有勤快的堂客们提着篮子在田垄上掐蒿子,这个时候蒿子刚刚长出嫩芽,做出来的粑粑最好吃。一些闲不下来的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已经赶着牛开始犁田了。这精打细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啊!
这一天下午,天色阴阴沉沉,毛毛细雨和着风声淅淅沥沥地下着。村里的小学第六节课下课铃响起,这也是放学铃了。不一会儿,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小学生欢呼雀跃地喊叫着、奔跑着出了校门。天空虽然下着细雨,但孩子们也不撑伞,雨丝打在脸上是沁人的凉意,这对儿童是一种别致的欢乐。泥泞的公路上一时人声喧哗,直到散开一百多米后,孩子们分别走上叉路、田垄,欢闹声才渐渐稀散在这广漠的田野,校园一天的喧闹也平静下去了。
相比村民的泥砖房,校园依地势高低而建的两排教学楼是红砖砌成的,虽未粉刷,但在村子里也是足够气派。村民节衣缩食集资盖起了学校,校园寄托着村里人最淳朴、最迫切、最实在的愿望,自己在田里、山里摸爬打滚、操劳耕耘一辈子是服了命,但下一代总不能全在地里刨吧,也许穷困的地方,翻身的机会只有教育吧!
七岁半的高翔今天没有和同队同班的徐钦、高大齐及低一年级的徐俊同行。徐俊跟高翔是上下屋的邻舍,比高翔小一岁,刚上一年级,他父亲徐福生,母亲刘美凡在队里算是和善人,但不是热心人,队里拉帮结派他们从不参与,有什么不公平的事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也从不关心,属于事不关己与我无关,安心过着自己日子的人。高大齐父亲高余是副队长,是队中一霸,在外面经常被人打,回来却爱逞角色、耍威风,队里人慑于他家两兄弟(他跟他弟高量都是人高马大),没欺负到自己头上都是不管闲事。他在乡亲们面前逞能,还欺负过几次高翔父亲,由于高翔父亲老实,事情往往都是不了了之。虽有个蛮横的爹,但高大齐性情却安静得多,甚至可以说是胆小,学校里从不张扬挑事,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徐钦有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哥哥徐祝,他父亲徐满军是队长,对队里的争执纠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关涉他的利益,事情都是高高挂起。高翔家经济条件虽不如他们,但他学习好,头脑灵活,是他们中的孩子王。
今天上六年级的大姐高玉兰,上三年级的二姐高春兰午休时过来跟他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看她俩神色,怕是有什么事,不过高翔也懒得想那么多。今天他跟陈建平值日,放学后得擦黑板、打扫教室,这可不能马虎,班主任王老师检查过后才能回家了。
两人嘻嘻哈哈整理好一切,陈建平叫王老师过来检查,高翔忙着收拾书包。王老师象征性地看了一眼,说道:“你们可以回去了。”说完这句话就往办公室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高翔跟陈建平吓了一跳,难道老师还有任务布置?不料王老师只是说道:“高翔,下周有次小考,你加把劲,考个年级第一,老师奖你一本笔记本。”
王秀梅老师跟高翔都是前进组的,但高翔答话间完全没有邻里间的随意与散漫,他声音不高,毕恭毕敬地应答了。对小学生来说,父母的话往往多是耳边风,而老师说的都是圣旨,但谁又不是从小学过来的了,那些天真烂漫的日子啊!
王老师又叮嘱陈建平叫他回家好好写作业,并且跟他说他爸爸前几天托付他伯父陈世亮买的化肥已经买好,叫他爸爸天气好了去镇上拖回来。王老师说完后,两人就背起书包出了校门。毛毛细雨随风飘着柔柔密密地洒下来,不一会儿头发就潮润了。
“陈建平,咱们赛跑吧,看谁跑得快。搞卫生又晚了,得快点回去,不然爸爸会说我被老师留下来了。”高翔说着。
陈建平本应上三年级,他跟高翔二姐是同班,上学期一下课他们班男同学在水泥筑的乒乓球台上跳上跳下,一不小心跳坍塌了,结果就他没躲得及,压断了一只胳膊,休息了好几个月。因为王老师是他伯娘,他降级就降到这个班跟高翔成了同学,个子比高翔高了半个头,此时他就得意地俯视着高翔。
陈建平没有应声,走开一步,从头到脚打量着高翔。
“怎么了,看不起人?”
“怕你跑不过,我让你二十秒吧。”陈建平意气风发,神情得意地对高翔说着。
“谁怕你不成,要比就公平点,要不输了你又要耍赖。”高翔气势上没输给陈建平。
“好好,那就这样讲好了。”
两人坐着同桌,课间休息玩游戏,陈建平背着高翔与其他同学拉扯、碰撞,背着的人被拉下来就输了,他们俩从没输过。现在,这对朋友的较量在同一时、同一点上。
“我们就跑到往我家去的那条叉路口那。”陈建平道。
“一、二、三,开始。”高翔数到三,两人同时冲了出去。
风声在耳畔呼啸,飞奔之下毛毛雨迎面扑过来,眼睫毛上都沾满了雨珠。
一开始不相上下,交替领先。但一段距离后,陈建平个高腿长的优势就出来了。高翔跑步虽然不差,但个子矮了些,而且今天穿着大了一码的鞋(妈妈怕脚长得快,都是买大一码的鞋),走路不觉得,但跑起步来松松垮垮,被陈建平慢慢拉开了距离。
高翔奋力追赶,但脚下的鞋限制了速度,他索性停了下来。陈建平领先了就边跑边歇,不时地往回看。他看高翔停了下来,乐呵呵地喊道:“这么快就认输了,没劲!”说完转过身得意地甩着手走起来。
高翔停下把鞋脱下来装进书包,风驰电掣般在坑坑洼洼的泥石路上奔跑起来。冬寒未去,春暖未至,光脚踩在地面上冰凉的。路面铺着大小不一的砂石跟鹅卵石,光脚板踩在上面硌得火辣辣地疼,但也正因为如此,跑开了后脚板心就发热了。高翔就这样驱散了赤脚的冰寒,健步奔跑着……
高翔超过陈建平了!高翔超过陈建平了!得意之情在他胸膛洋溢起来。
高翔跑到前面去了,陈建平有些措手不及,但他马上迈开步子紧追上来,两人不相上下,陈建平在后面扯着高翔的衣服哈哈哈笑着,最后几乎同时到了叉路口。
高翔挥着衣袖揩着额头上的雨水跟汗水,嚷道:“我赢了!我赢了!”陈建平不服气地跳起来高声喊道:“是我赢了,你输了。你犯规,不穿鞋脚轻多了,当然跑得快。这次胜负不分明,再跑一次!”
“明天再跟你跑,回去晚了爸爸会骂人。”
陈建平拐上了小叉路,高翔沿着公路直走,心里一直嘀咕着:“没输,我没输,我还赢了,哎呀,脚板心真疼啊!”
等陈建平走远了,高翔坐到田垄上把袜子脱下来,脚板心破了好几块皮,但这点皮肉伤对从小就山里来水里去的孩子来说,算得了什么!
高翔穿上鞋往回走着。田野绕着翠绿的群山,水塘里、沟渠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几声蛙鸣,春天就快到了。
高翔走得不急不缓,边走边往路边清可见底的沟渠里丢石头,流水淙淙,石头落下的刹那溅起水花,小鱼飞速散开,等水面的波纹平下来,躲进水草中的鱼儿才又纷纷冒出来在溪流中来回游串,这对高翔是莫大的快乐。
“还在玩,还不赶快回去。”
迎面走过来的是村长胡建明。今天是阴雨天,胡建明趁这点时间到各队走了一趟,一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二来为修整水渠,顺便找各队队长商议并交代了大致的任务,公私兼顾。
高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个平常看起来威武的村长今天怎么会跟他说话。
“高冬九死了,还不快回去!”
村长穿着比一般人家要好些,仪表上带着威严跟神气,高翔还是没有搭理他。。
等胡建明走过身后,他才愣了一下:高冬九死了,爸爸去世了?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又意味着什么?高翔只是迷惑与不安,爸爸早上还给他们做了红薯粉煮饭,怎么村长说他去世了?
高翔还是按先前的速度往家走着,可怜七岁半的他还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