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偏的人生

　　改变林小木人生轨迹的只是一件在众人眼中毫不起眼的小事。这件小事如此的小，以至于不到半个月所有的人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甚至包括林小木自己。但半个月后的林小木已经不是半个月前的林小木了。多年以后，醉梦中偶然的回忆让他想起这件事来，却让他的眼泪打湿了整个枕头，需要知道，自从那年老爹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79年的春天小木只有12岁，那年津城的春天有些冷，好像改革开放的温暖还没有吹入人心，就算是在午后，凉风依旧冷飕飕的往人的心里刮。拐过三姑家的包子铺，走入羊角胡同，风一下子从衣领吹入，小木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衣领。小木穿了件红蓝相间的毛衣，毛衣是年前秋天老娘用大姐穿不上的两件毛衣改的，本来想用蓝色那件改，小木觉得颜色太单调难看，极为坚决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在老爹面前，反对意见自然无效，但改毛衣的是老娘，老娘理所当然的没有抵抗住儿子的反对，最终还是又毁了想改给小弟的那件红色毛衣，两件凑成了一件。剩下的毛线却不够小弟的了，老娘最后还是问老爹要了点钱，给小弟买了件新的。小木和小弟最后都很高兴，小弟以为大哥高兴是因为老娘遂了大哥的意，其实小木是因为小弟高兴而高兴。只不过小弟从来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而已，清楚这个的大姐什么也没有说。小弟小他两岁，现在还有些任性，大姐大他四岁，已然有了些大家闺秀的含蓄，小木却相对而言有些少年老成，这就是一家姐弟三个。
　　羊角胡同并不长，南北朝向，往北再过一个路口过了东洼村就是北运河，往南，走过三姑家包子铺，再路过常年低头带着一个瓜皮帽甚至从来没有人记清面貌的小王家的烧鸡店，还有走过烧鸡店前面那颗有些歪却很粗壮的槐树就是平安大街了。平安大街东西朝向，比别的道路要宽要长些，往西过了东海河上的小柳桥一直通到天后宫旁边的子牙河，往东经过平安小学、平安中学和一个原东洼村生产队的养猪场直通火车站。子牙河、北运河、东海河三条河在小柳桥附近交叉，形成了三个三角地带，这三个三角地带就是后来的平安街道。80年4月份，响应政府要求，成立的平安街道居委会就在北运河和东海河的交叉处，小柳桥的北侧。小木的老娘后来在居委会的小二楼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小木走过小王烧鸡前面的那颗老槐树，往左一拐，平安大街的另一侧就是平安小学了。学校门口左边马路八角处有个老爷子放了张破烂的桌子，在那边吹糖人，大爷姓甚名谁，小木一向不知道，甚至周边都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之前从来没见过，突然之间就出现了，而且一呆就已经好几个月了，老人满脸褶皱，头发灰白，眼神中满是沧桑。小木站在吹糖人的桌子前面，看得津津有味，边上好些同学掏了钱让老爷子吹糖人。桌子有些破，却很平整，上面有很多划痕，一看就是经历了不少岁月，有条桌子腿之前断掉了，被老爷子用铆钉重新铆了半条新的，上面黑灰色，下面突兀的黄白色，说不出的怪异。桌子最前面放了一个瓷盘，跟桌面一个颜色，也是青黑色，瓷盘上面周边却画了好多个大小一样形态各异的动物花草形状，瓷盘中间固定了一个类似钟表的指针。交上五分钱，就可以转一下指针，指针旋转的让人眼花，当它慢慢停止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上面，就会哄的一下子，就算只有几个小孩子也能爆发出放暑假前开班会时的声响来。指针慢慢停止，这时它指向了一朵牡丹花，交了钱的李兰兰欣喜异常，眼睛直要冒出星星来似的看着老爷子。老爷子呵呵一笑，从炉子上捡起一块快要溶化的黄色糖块，快速的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一掐，握成圆形，右手的食指飞快地从左手食指拇指掐成的圆孔中间穿过，糖球立刻从中间鼓了进去，右手食指快速退出，糖球的凸出部分并未沾在手指上，还保持着气球一样的形状。老爷子左手往嘴边一靠，嘴巴一鼓，气球就大了起来，随后右手在球上飞速的晃动，还没有看清楚，一朵丰腴的牡丹花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上。随后捡起一根竹签往上一插，就递到了李兰兰手上。大家羡慕的看着李兰兰，她脑袋一扬，像个高傲的鸭子，撅着她那多年后饱满性感而今瘦粼粼的小屁股就走了。
　　小木跟在李兰兰身后进了校门，快要上课了，他还惦记着将中午在东海河里摸到的那个大蚌壳给同桌的齐亮显摆一下。想到齐东到时候张着一张大嘴，满脸惊叹艳羡的样子，小木就觉得爽快不已。突然前面一声尖叫，小木抬头一看，只见李兰兰满脸委屈，一幅要哭出来的样子，右手还紧紧抓着一个人的衣袖。原本擎在右手用以炫耀的糖人已经摔落在泥土中，眼看是不能吃了。小木本没想管闲事，即使李兰兰是他的同班同学。但就在他经过的时候，被李兰兰纠住衣袖的男孩子一伸手将李兰兰推了过来，力度很大，撞在了小木的身上。小木一个不防备就跟李兰兰一起摔倒在地上。小木认出了这个男孩，比他高一级上五年级的东子。东子在学校里比较出名，学习成绩差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有个据说很牛掰的哥哥，在隔壁的平安中学上学。之所以牛掰，是因为传说他很能打架，嗯，据说很猛。东子看着他俩，一脸不屑，脚下还用力将糖人踩了又踩。李兰兰气的浑身发抖，却又不敢上前，坐在地上啜泣。小木有些生气，从地上爬起来，站直的时候比东子还要高上半头——这都是他老娘的功劳。东子就有些心怯，往后退了一步，骂骂咧咧道：“臭小子，你别嚣张！”小木有些头大，心想我也没有干啥啊。但后有小美女在后面嘤嘤哭泣，前有小痞子嚣张又或者心虚的挑衅，小木的热血开始上头，同样用力推了东子一把：“干啥，欺负人有理是不是？还不快滚蛋！”小木从小力气异于常人，去年东洼村碾麦子的石磙同龄的孩子拉着转一圈都费劲，小木抱着石磙就能绕着麦场转两圈。这下子，让东子感觉一股大力过来，没反应过来就摔那了，也不知道摔痛哪儿了，很没有出息的就哭了，像之前的李兰兰一样。
　　你等着，你要倒霉了！东子哭了一会，可能也觉得高年级败于低年级之手还痛苦流涕太窝囊了，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脚底上还沾着那个糖人。
　　小木拍拍书包，也没有看已经停止啜泣像看傻了似的李兰兰，径直往教室去了。小木也不是太怕，你不是有个哥哥吗？我还有好些朋友呢！小木从小爽快，围绕着他倒是处下了不少玩的很好的朋友。
　　没想到事情真的来了，来的如此之快。放学后小木和他的一群小伙伴刚出校门就被一群大孩子围住了，正是东子那位人称虎哥的哥哥和他的几个朋友，东子躲在最后，还恶狠狠的瞪了小木一眼。很无奈的事情发生了，眼看到眼前人高马大，小木的一群小伙伴都瞬间作鸟兽散，眨眼的功夫就没有影子了。这让小木丧气却有些好笑，因为上次他们去北运河边上果园偷葡萄被人发现了跑路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速度。
　　不对，还剩下一个齐亮。还算有讲义气的，小木的人生观并没有从此塌圮。
　　这是小木人生中的第一战，对众人来说却只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一件小事。小木和齐亮奋力反抗，却也抵挡不住这么一群人的围殴，他俩哪是快要踏入社会的青年的对手。实际上，小木知道，东子这个哥哥，年纪轻轻已经是在平安大街混一号的人物了。
　　小木拉起齐亮，整理了下衣服和书包，揉了揉身上的伤痛，互相搀扶着走了。幸好小木当时一看事不可为，喊了一句抱住头，两个人的脸才幸免于难，这样才能避免在父母的目光下暴露原形。尤其是在老娘心中，小木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个孩子！
　　这次路上小木没有左顾右看，低着脑袋垂着头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置若罔闻。人生的第一次打架就是被虐，还差点鼻青脸肿，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之前听来平安大街串巷子的说书人说过江湖的侠客，高来高去的牛人，也憧憬幻想过，私下里臆想过自己也会功夫，也拯救世人水火之中，甚至还根据说书人的武功招数自创了一套拳法。想来这套拳法真是无用，人家那么高，连人家衣角都碰不着，这是最让人丧气的地方。我要是也有个哥哥多好，比他们更高更壮，一脚就能踢的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回到家，大姐也回来了，正蹲在一个小马扎上给他洗昨天穿脏的衣服。大姐长得清秀至极，性子又冷清，跟他差不多身高，不像是能替他出气的样子。小弟……额，小弟更秀气。
　　大姐见他回来了，也没有理他，他知道大姐清淡的性子，没有多想，但头更低了些，总怕脸上有伤让大姐看出来，虽然齐亮说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干净。小木坐在自己床上正琢磨着应该如何去报这一箭之仇，小弟放学回来了。小弟每次回家都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放学了，这次出奇的没有嚷嚷，静悄悄的进了家门。大姐诧异的看了一眼小弟，没有说话。小弟进了屋，站在他面前，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站着。小木一抬头，就看见小弟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小木慌地跳了起来，抓住小弟手就低声问：“谁欺负你了！”小弟也怕外屋的姐姐听到，低声说：“没有人欺负我。”“那哭什么，老师罚你作业了？”小木放下心来。小弟擦了把眼泪，抬头看着他：“哥，他们为啥打你？我听我同学说你被东子哥哥揍了。”小木一怔，腰一挺：“没事，谁也揍不了我，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别听他们瞎说。”小弟仔细看了看小木，确实没有看到受伤的迹象，就放下心来，说道：“没事就好，那，那我先写作业去了。”
　　外屋窗户下有个长条桌，每次他们姐弟三个都围着那张桌子写作业。之前大姐和小木都是从饭桌上写作业，后来家里添了小弟，小弟上学后老爹就买了这张长条桌专门用来给他们写作业用。小弟出去后，小木怔怔的站在那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些委屈，有些郁闷，背上被用力踹的那一脚有些疼。哥哥，哥哥，小木念叨着。突然间，小木想到了什么，擦干了泪水，眼睛闪烁着光彩，我没有哥哥，但是小弟有哥哥，我就是小弟的哥哥！小弟和大姐以后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可以被人欺负，但是我不能再让小弟和大姐被别人欺负！
　　从此，林小木的人生轨迹就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