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十几年的追寻……听起来太过沉重。
　　
　　但是海莲娜在那年的不告而别之后，也曾拜托一个喜欢四处游历的朋友去打探过卢卡斯的消息。
　　
　　朋友每年在大陆之间往返，每年都给她带回口信：卢卡斯在神殿生活地挺好的。
　　
　　光明神在大陆上拥有许多信徒，卢卡斯作为神殿祭司，自然十分受人尊敬；他本身又精通光明魔法，这么多年了没病没灾，连脸上的皱纹都没有多长几条。
　　
　　“只是他一直在寻找着你。”朋友说，“他每年都画你的画像。只是他不知道你不会老，现在他画出来的画像已经不那么像你了。”
　　
　　其实……这么久的时间，卢卡斯或许已经无法再清晰地回想起海莲娜的音容笑貌了。
　　
　　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有时候就连海莲娜自己也回想不起曾经的几个朋友长得是什么样子。卢卡斯与她分别的时候才十四岁，每年都能画出一副和海莲娜有几分相似的画像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但是海莲娜一直都没有想过，要再次出现在卢卡斯面前。
　　
　　越是遥远的美好回忆，要破坏起来就越简单。海莲娜对卢卡斯隐瞒了身份——就这一点，她就没有自信能让卢卡斯毫无芥蒂地接受她。
　　
　　海莲娜看着卢卡斯的侧脸，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腕，却觉得自己没什么力气这么做了。
　　
　　她听见卢卡斯说：“禁术的事我可以帮你隐瞒。前提是，让这个侍女跟随我进入神殿。”
　　
　　克洛维握着匕首，盯着卢卡斯，疑惑地问道：“她身上究竟哪点吸引了你？”
　　
　　海莲娜此时的外貌无疑是美的，但并不是美得天下无双。神殿之中就有许多美人，神殿的圣女据说还拥有被光明神亲自赐福过的美貌，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倾倒。按理说，卢卡斯身边应当不缺美人。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卢卡斯的态度十分冷淡。
　　
　　克洛维陷入了沉默。
　　
　　他望了眼少女白皙的侧脸，那熟悉的五官令他心颤。他正是在岸边邂逅这个少女之后，才有了将少女和海莲娜的灵魂置换的想法。
　　
　　在他眼中，这个少女，曾经就代表着他梦中的海莲娜。
　　
　　但是在他失去海莲娜之后……再相似的外貌，也只是在不断提醒他两者之间的不同，也使他不断地谴责自己曾经的愚蠢。
　　
　　克洛维深吸了口气，心中的妄念彻底粉碎了。
　　
　　“请您带走她吧。”克洛维轻声说道，“是我对不起她。”
　　
　　克洛维依稀记得，名为薇娅的少女踩着沙滩时的灿烂笑容，以及她跟随自己进入皇宫时那孤注一掷却又满怀期待的神情。
　　
　　他辜负了海莲娜的信任，也辜负了这名少女的信任。被光明祭司所青睐，少女将来的路途也应当是花团锦簇的吧。
　　
　　就这么被克洛维卖给卢卡斯的海莲娜：“……”
　　
　　不行，她必得找机会逃跑。
　　
　　本来是想抓克洛维的同伙的，结果连克洛维自己都不知道同伙身在何方，那还潜伏调查个什么劲！
　　
　　然而，直到克洛维转身离开，卢卡斯都没有放开海莲娜的手，而是在目送着克洛维消失在庭院深处之后，拉着她走向了宫殿的另一端。
　　
　　海莲娜：“……！”
　　
　　她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卢卡斯却始终自顾自地往前走着，甚至不肯回头看她一眼，径直把海莲娜拉进了他暂住的房间，还“哐”得一下把大门给关上了。
　　
　　海莲娜：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啊！
　　
　　海莲娜差点忍不住开口吐槽，就见卢卡斯又从大门那儿折返了回来，一手揽住她的背，把她拦腰了抱起来。
　　
　　海莲娜：？？？
　　
　　卢卡斯把怀里一脸问号的少女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脱下了白色的手套，露出白皙分明的指节，掌心凝聚出了一团柔和的光晕。那是光明神教的治愈魔法。
　　
　　“我先帮你治疗。”卢卡斯眉头都没皱一下，无比自然地拉过海莲娜的脚，开始为她治疗。
　　
　　因为脚铐比手铐重的关系，脚上的瘀伤看起来比手腕上的要严重，手腕上的是红色，脚腕上的则呈现出深紫色，这还是海莲娜变化外形时，根据之前薇娅的模样特意调整的细节。
　　
　　其实这些细节也都只是伪装。海莲娜无语，但还是不得不配合卢卡斯。
　　
　　在治愈魔法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那些骇人的痕迹就全都消失了。
　　
　　一只脚的治疗完成，海莲娜顺便就把另一只脚给伸了出去，伸完之后她才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卢卡斯轻笑了一声。
　　
　　海莲娜头皮发麻，她这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个出生于穷乡僻野的无名少女，受到了光明祭司的治疗，不仅没有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反而还摆出一副“你赶紧治”的再自然不过的神态，这本身就是十分不合理的行为。
　　
　　海莲娜忙收回脚，还想造造人设，就见卢卡斯瞥她一眼，坐上了床边，低声问道：
　　
　　“……是你吗，海莲娜？”
　　
　　海莲娜：“……”
　　
　　海莲娜：“！！！”
　　
　　海莲娜屏住呼吸，看了他半天，最终投降：“……你怎么知道是我？”
　　
　　魂牵梦萦的声音再度响起，即使猜测被印证，卢卡斯依旧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侧着身体，轻轻呼了口气，金色的眼眸中波光明灭。
　　
　　“真的是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海莲娜叹气。
　　
　　卢卡斯扭头，直视着海莲娜的脸颊：“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每次撒谎的时候，眼睛都会不由自主的往右边瞟。”
　　
　　海莲娜抽了抽嘴角。
　　
　　她才想起来之前卢卡斯问她的问题——
　　
　　“你认识我吗？”
　　
　　所以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掉马了？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你离开我的原因，直到我反复回忆我们在一起生活时的细节，我才发现了一些端倪：或许你根本不是人类。”卢卡斯判断道，“在那种深林之中生活的你偏偏连什么都不会，这本就是极其反常的。在神殿中听人汇报克迪亚的事件时，我听见那位被杀死的魔女居然也叫海莲娜，就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眼。结果你果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所以，结合那个人王的说法……你就是在我之后遇见的克洛维，并且的确是被他用刀刺入了心脏，是吗？”
　　
　　海莲娜：“……”
　　
　　卢卡斯这句话里的要点太多，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他缜密的推断也让海莲娜吃惊了一把。但是她很快从卢卡斯的脸色里读到了一点简单而明显的事实——
　　
　　卢卡斯生气了。
　　
　　也是，她不仅暴露了身份，而且还被发现养了别的崽，甚至不争气地差点被人杀死。
　　
　　换作她，她也会生气。
　　
　　但是正当她在心中发愁着这该怎么哄的时候，卢卡斯的一个怀抱让她直接乱了方寸。
　　
　　“……海莲娜。”他低声说道，“我一直很想念你。”
　　
　　海莲娜一愣。
　　
　　她伸出手，感慨万分地将头伏在对方肩上：“我也很想念你。”
　　
　　“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可是魔女，卢卡斯。你身为光明祭司，总不能带着一个魔女进神殿吧？这就是我当初离开的理由。因为离开我你会过得更好。”
　　
　　“……那只是你认为的而已。”
　　
　　即使在教廷中过着万人敬仰的生活，卢卡斯最怀念的却始终是在深林中与海莲娜一起度过的时光。
　　
　　这么想着，卢卡斯趁海莲娜不注意，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咔嗒”一声给她扣上了一个金色的弧形手镯，镯子正中位置镶嵌着一颗淡金色的钻石，配合着镯面上雕刻的对称的太阳纹，古朴中透露着优雅。
　　
　　海莲娜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太阳石。”卢卡斯淡定地说，“只要有了这个，以后你无论去哪里，我都能感觉到。”
　　
　　海莲娜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太阳石，又称“光明结晶”，一听就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据说太阳石的产量极其稀少，专供太阳神殿，而即使是祭司级别的人物也不可能拥有太多，而是在成为祭司之后会得到一件带有太阳石的银器，祭司常常将之当作身份的象征，随身佩戴，且会和祭司本人产生感应。
　　
　　海莲娜随身带着这个，那所有看见它的人都会知道她和神殿祭司关系密切了！且恼人的是这玩意儿除了主人，没人能轻易打开！
　　
　　“别闹。”海莲娜有些无力地说，“快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她当然能用神力强行打开这个镯子，可是如果她这么干了，这镯子估计就只剩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了。
　　
　　“我不。”卢卡斯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没跟我解释克洛维的事。”
　　
　　海莲娜顿时头大：“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卢卡斯：“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海莲娜：“跟我们的关系一样啊。你如果愿意，甚至可以喊他弟弟。虽然我现在完全不想认他，只想揍他……”
　　
　　卢卡斯脸色一僵，似乎有些释然，又似乎有些不高兴：“反正，这个镯子你暂时别想摘下来。”
　　
　　海莲娜：“可这太显眼了吧？”
　　
　　“反正戴着也没什么坏处。”卢卡斯说，“它能帮你加速治愈伤口。”
　　
　　“我不会轻易受伤的。”海莲娜摆了摆手。
　　
　　卢卡斯：“这次你不就被人暗算了吗？匕首刺入心脏……如果你不是魔女，你连生还的机会都没有。”
　　
　　海莲娜听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下。
　　
　　其实即使是魔女，也没说什么生还的机会。
　　
　　“克洛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卢卡斯问她。
　　
　　海莲娜深吸了口气，诚实地回答：“……没想好。”
　　
　　克洛维并不是真的想杀了她。他只是想把海莲娜留在他身边，不过却选择了最极端最自私的想法。即使置换灵魂的禁术没有出现问题，最终他也会毁了海莲娜。
　　
　　这样的爱意，想起来只会让人胆战心惊、脊背发凉。
　　
　　但是海莲娜也没想取克洛维的性命，她只想让他好好反省。
　　
　　“既然他没想让我驱除诅咒，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卢卡斯还记得之前和克洛维的谈话，只觉得这个国王真的不像样子。
　　
　　“诅咒啊……”海莲娜想起了之前魔女们对克洛维下的诅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垂眸道，“我去见他一面，和他说清楚吧。”
　　
　　以绝对的力量，狠狠回应他极端而自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