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坡

　　霜降吃柿子，这是我老家的传统。火红的柿子挂在树上，漫山遍野。我老家叫，出嫁之前的我和我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
　　解放前，土匪猖獗，也不例外。
　　那年霜降，我爹十岁。下面的一段故事是后来我爹讲给我听的。
　　霜降过后第三天。我爷爷起了个大早，去我姑奶奶家帮忙盖房子。姑奶奶嫁到十里之外，那里地势平坦，不用住窑洞，日子相对富裕，盖房子是大事儿，必须帮忙。家里就剩下我奶奶、大伯和我爹。大伯那年十八岁，干活是一把好手。奶奶是小脚，不能下地干活，家里的土地全靠爷爷和大伯耕种。
　　我们家那时候在有几十亩坡地，解放后被评为富农，当然这是后话。这个小地方，人穷得叮当响，有土地的家庭就会被土匪盯上。
　　中午时分，土匪来了。我家门前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土匪开始拍打前院的大门，全家人都躲在后面窑洞里不敢出去。三双眼睛死盯着大门一阵阵的振动，门楼上的瓦都快要被震下来了，尘土噗噗地掉落。门缝里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大伯看见了院子墙角立着的平时用来铡草料的铡刀。他眼前一亮，跑过去拆下了铡刀的刃，扛起了半人高的铡刃，从门缝里塞出去跟土匪拼命。
　　大伯的铡刀刃初显威力，外面安静了。从门缝看，也没有人影晃动了。
　　大伯躲在门后，端着铡刃与土匪僵持。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声枪响，子弹穿透木门，击中了大伯的右臂。大伯扔下铡刃，跑回窑洞。我奶奶心疼极了，说道：“大牛，你知道你爹银元放在哪里吗？拿给土匪，他们拿了银元就走了。”我大伯只有摇头的份儿：“我也不知道，家里就那几块银元，爹藏得严实，除了他本人，谁也不知道。”
　　“这天杀的土匪，这是不让人活了啊！大牛，你带着二牛从窑洞后面的地道里快走！出去后往你姑姑家跑！找你爹！”
　　“娘，那你呢？我们一起走吧！”
　　“我是小脚，跑不动。留在家里土匪也不会把我一个老太婆怎么样。你们两个跑，快跑！”那时候农村四十多岁基本上就算是老太婆了，女人们穿的都是一身黑衣黑裤黑头巾。
　　他们从窑洞后面的秘密地道出去。出口就是我家位于上面的一个小茅草屋，平时放些农具，干活的时候在这里歇歇脚。
　　他们一路跑到十里外姑姑家找到我爷爷。爷爷带着一大帮人回到，家里的大门被砸烂了，门板倒在地上，上面贴着的门神被踩得满脸的脚印。右边门板上，那颗弹孔还在那里，我小时候经常趴在门后面从这个弹孔向外看。铡刀刃不知道去了哪里。
　　院子里的那棵树，那棵柿子树还在那里，霜降那天，我爷爷亲自上去摘了几颗火红的柿子，霜降吃柿子，红火一整年。火红的柿子高高地挂在树上，像黄泉路上的鬼魂提的灯笼。
　　我奶奶被绑在树上，周围一圈扫帚，我们用来扫院子的大扫帚。家里只有两把，其他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土匪自备的。
　　扫帚已经不能扫院子了，因为已经烧成了黑色，一碰就碎。
　　我奶奶还是一身黑衣黑裤黑头巾，临死之前也没交代银元藏在哪里。
　　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爷爷从窑洞最深处的地下挖出了几块银元，就在地道入口不远处。数了数，只有三块。银元用油布包好的，拿了一块出来厚葬我奶奶。
　　解放后，土匪消失了。
　　过了若干年，我出生了。
　　又过了若干年，我爷爷坐在窑洞的炕上，看见我这个小娃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对我说：“乖孙女，给爷爷找点吃的吧，把爷爷饿得肝花摇铃呢！”
　　我抬起头，向他做了个鬼脸，走开了。
　　我自己都饿肚子，哪里给你个死老头子找吃的。这是我心里想的，嘴上不敢说出来。
　　后来，我爷爷就这么死了。
　　我大伯在外面当学徒，后来公私合营后来变成国企，日子过得还好。
　　再后来，有一年开公判大会，烧死我奶奶的那个土匪被判死刑，就在枪毙。那年也是霜降，我记得坡上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手举着一块红柿子，火红火红的像冬日里一个个小太阳。大家都开开心心吃柿子，红红火火过冬天。
　　谁曾想，我儿子一口柿子吃不得，一吃就便秘，便秘就硬拉，拉不出来就用手扣，扣不出来就憋气硬往下拉，一憋就憋出了疝气，卵蛋肿得像个洋柿子。后来我爹看不下去了，拿出一块银元，说你给娃去大城市看一下吧。
　　我就带着儿子去城里，治了一年病，治好了。儿子那年三岁，拍了照片给我的丈夫寄过去。我儿子坐在桌上两腿岔开照的相，刚好手里拿的洋柿子掉在了桌子上，挡住了卵蛋。丈夫拿到照片一惊，怎么卵蛋还这么大？
　　到现在，儿子是一口柿子也不敢吃，他肯定还记得小时候卵蛋疼的难受劲儿。我交待他不要和人生气，不要打架，拉屎拉不出不要硬拉，要小心他的卵蛋，疝气别又犯了。平时多吃蔬菜，多喝水，多运动，保证每天都要拉屎，让你的屎随时保证是软的。
　　“哎呀，妈，你这话说了几百遍了，我知道了！”这是我儿子偶尔发脾气的时候说的。
　　我也不跟他争，我怕他一生气又犯了病。要是犯了病，我爹那一块银元就白花了，我奶奶就白死了。
　　过了若干年，我的孙子出生了。。
　　我一直提心吊胆地好好照顾他，时不时看看他的蛋蛋是不是也有这种病。还好，孙子已经十岁了，长得比我都高，***一天天变大，也没有出现卵蛋肿得像洋柿子一样大的情况，这下我就放心了。我爹传下来的最后一块银元可以继续传下去了。
　　又是一年霜降，柿子树上柿子也熟了，红彤彤的。我儿子上去摘了几颗，我吃了，我儿媳妇和孙子也吃了。大家都笑了，其乐融融。现在的日子过得是真红火，真正儿的红火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