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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改成小说集 第一篇 疯子老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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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子老妮
  作者谢改成
  天幕拉开,晨曦初露,孔庙初中的操场还灰蒙蒙的空荡,而学校食堂大门前的弯腰柏树上,麻雀却开始唧喳起来,和教楼里的朗朗书声遥相呼应。通往食堂的水泥路,被法国梧桐叶覆盖,一个佝偻背影双手握着扫帚把,哗啦哗啦地把落叶扫到一起。背影身着黑衣,脚脖子上还扎着绑腿带子,活脱脱像一个老太婆。秋叶砸到背影的光头上,打个滑,飘落在地……突然,背影停住扫帚,从树叶堆里,弯腰抠出一块东西,环顾四周,嘿嘿一笑,把这块东西捂到嘴里……
  朝阳像蛋黄一样从地平线蹦出来,操场的地面撒满金光,教楼也被抹了彩霞。学校食堂里冒出白雾,飘出蒸馍酸香,同学们叽叽喳喳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初二学生李丢,看到扫树叶的佝偻背影在吃东西,便问,“疯子老妮,嘴里嚼的啥?”
  疯子老妮伸出舌头带出‘白泥巴’,嘿嘿一笑。
  “啊!你偷吃馍啦?”李丢讥笑。
  疯子老妮黄脸变青,欲举帚拍去,吓得李丢落荒而逃……
  食堂门前的弯腰柏树下,有一眼砖砌的水井,井沿有一口大罗缸,旁边放一个大瓷碗。疯子老妮夹着扫帚把缸内的树叶抓出来,尔后托起大瓷碗,傻立一旁。有同学开始往缸边走来,看到疯子老妮,剩稀饭剩馍赶快喝掉吃掉,一位女生把稀饭勉强喝完,剩下的半块馍交给了她(他)……
  李丢摇头晃脑走了过来,稀饭碗里塞一个馒头,他要往缸里倒,被疯子老妮拦住,“不吃了,给我!”
  “你是个疯子,饭桶,不给你!”李丢说着连稀饭带馍攉进缸里……
  疯子老妮两眼发红,泪水把眼屎冲掉,掂起扫帚向李丢拍去,嘴里念叨,“一个馍救个娘,一个馍害个命!”李丢在地上翻滚。疯子继续拍打,嘴里继续念叨,“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也是穷!”
  同学们围上来。现任校长德轩抱住疯子老妮。炊事员李收拿把菜刀冲出来,“老妮子,你为啥对俺的孩子这么狠?我跟你拼了!”
  把大门的退休老校长在后面抱着李收,“别冒失!”
  现任校长德轩说,“李师傅,老妮有病!”
  李收一蹦大高,“都说是疯子,我认为他是装的!作为一个工友打俺的学生,我要告他!”
  李收把疯子老妮告到派出所。所长让校长德轩把疯子老妮、老校长、李收都带到派出所调查。
  “疯子老妮怎么没有来?”所长环顾左右,问德轩。
  德轩指指站在门外的一个光头佝偻老人,“在门外。”
  所长歪头外瞧,但见疯子头顶光光,眼皮双几双,眼睛大无光,肉疙瘩鼻子毛出仓,撅着的下巴飘着稀疏的胡须。所长很好奇,站起来,走到疯子老妮跟前,观察了一阵,招呼民警把疯子老妮带到另一住室。
  所长回到坐位上,自言自语道,“我想老妮是个老太婆,原来是个小老头。”他盯着李收问,“老李,你说老妮不是疯子,有什么证据?”
  李收说,“我儿子扔馍,倒噎,不懂事。可是,他老妮却知道挨饿的滋味;他还说‘一个馍救个娘,一个馍害个命!’说的是实话。”老校长频频点头,脸红起来。而现任校长德轩却插话,“疯子老妮看到学生扔馍头经常说这话,师生都认为他说的是疯话。”
  “不、不!”李收头摇得如拨啷鼓,“每当我听到他说这话,就吓得直想尿裤子。”大家伸着脖子,瞪着眼。李收讲起鲜为人知的往事——
  “俺和老妮家是邻居,老妮是个老生子,他前面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大妮,二姐叫二妮,父母因娇惯老妮叫‘三妮’。1961年春,老妮父母先后病死。当时二妮就在我们现在孔庙初中二年级,“三妮”在小学二年级。我老爹是学校炊事员。有一天早上,校长发现食堂丢了一个黑窝窝馍,发动炊事员和老师对学生座位、书包、寝室搜查,结果从寝室里二妮枕头下搜出一个黑窝窝馍。二妮哭诉,‘这馍是炊事员李叔给我发的,我没有舍得吃,要留给弟弟吃。不信,你们问问李叔!’校长问炊事员李欠,这李欠就是我爹。他说,‘我给二妮发的馍,她吃不吃,我不知道!’二妮想不开,晚上就投到学校食堂门前井里,死时只有14岁。”李收扫视大家后,最后把目光落到老校长脸上。老校长脸变得煞白。李收续道,“1980年俺父亲退休,我接了他的班,去年病逝。他临死时对我说,‘疯子老妮,没有疯,小心他报复咱家人。”
  所长问,“疯子为什么要报复你家人?”
  李收答,“不知道。可能是恨我爹没有给他二姐作证吧。”李收看看老校长,“您当时是校长,应该知道原因吧?”
  所长扭头看老校长,“您知道吗?”
  老校长头发稀疏而花白,脸上的沟壑淌着溪流。他喃喃道,“二妮因一个黑馍投井而死,惊动县教育局朱局长到孔庙中学食堂视察,这时一个10来岁的男孩东倒西歪地跑来,抱住朱局长的腿不放,哭喊道,‘爹呀爹,我、我饿!’朱局长看这孩子细胳膊细腿,问,‘这是谁家的孩子?’炊事员李欠说,‘二妮的弟弟,他父母都不在了。’朱局长对李欠说,‘这儿子我领养了,给他拿馍吃!’朱局长又对我说,‘以后留在学校,让他跟着炊事员干活吃饭。’这孩子突然大笑起来,‘李欠偷馍,李欠偷馍!俺不跟他!’大家莫名其妙。这孩子突然又大哭起来,‘俺姐没有偷馍,俺姐没有偷馍!’李欠浑身哆嗦,‘这老妮子疯了!’从此后,这孩子就成了学校的童工,后来成了学校正式职工,人们称他‘疯子老妮’。至于为什么‘疯子老妮’要报复你老李家人,我也不知道。”
  所长对现任校长德轩说,“让疯子老妮过来!”
  民警住室。疯子老妮安静地坐着,他塌蒙着眼,脑际浮现出童年支离破碎的画面:他把高悬的月儿当烧饼看了半天,而后咽口吐沫,偷偷摸摸爬到邻居瞎老婆子的床边。他知道瞎老婆子床头柜上,有吃剩下的馍。因为她的儿子李欠是学校的炊事员。月光疲惫地斜照在破旧的床前。瞎老婆子躺着,干瘪的手在床头柜上打摸着……他,老妮的手,也在床头柜上打摸着……突然,老妮听到有人推门,于是急忙钻进床底下。尿臊气熏得他吐酸水,但也不敢出大气。李欠走进母亲的床前,从怀里摸出一个黑块子,“娘,我又从学校偷拿一个馍,你吃吧。”瞎老婆子,咧着嘴,“乖乖儿,让好鼻子好眼的活着吧,别管娘了。”李欠掰快馍填到母亲嘴里,“我当炊事员,不能让瞎娘饿死……”
  德轩走进民警住室,拍拍疯子老妮的肩膀,打断了他的回忆,“走,到所长办公室接受调查”。疯子老妮站起来打个哈欠,揉揉惺忪的眼,跟着校长德轩出来,一个民警在后压阵。
  “老妮,你是疯子,殴打学生对你处理轻;如果你不疯,会加重处理。”德轩回头看看民警,给疯子老妮耳语,“不疯,你也得装疯呀!”疯子老妮龇着黄牙,又开始说起疯话,“说我穷,我就穷,腰里缠一个穷麻绳,走里慢了穷撵上,走里快了撵上穷。”
  德轩和民警会心微笑,推疯子老妮走到所长跟前。
  所长表情茫然,“你打李丢了吗?”
  疯子老妮翻着白眼回答,“打了!”
  “为什么打人?”
  “一个馍救个娘,一个馍害个命!”
  “你是疯子吗?”
  “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也是穷!”
  所长拍案而起,“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德轩抢答,“他真疯,疯一辈子了。”
  李收摇头,“不,他装一辈子疯了。”
  “哈、哈、哈!”疯子老妮张嘴大笑,泪花子又把眼屎冲出一蛋子,“可笑呀,可笑。孩子糟蹋粮食你们都不管,还不如我疯子老妮呢!”大家惊愕。
  三天后的上午,学校操场召开师生大会。主席台上,教育局局长、派出所长、德轩校长端坐。会议由现任校长德轩主持。师生屏着呼吸,教育局长宣布对疯子老妮殴打学生李丢事件的处理结果:“由当地派出所和孔庙初中联名推荐,经局党组研究决定,授予校工老妮同志‘节粮减耗先进工作者’!”
  师生寻觅疯子老妮。但见他眼盯着水井,背靠罗缸,像蜡铸一般。校长德轩喊他上台领奖,师生们催促的掌声也一浪高一浪……疯子老妮迟疑会儿,最后向会场摆摆手,拿起扫帚又开始扫那飘落的秋叶……
  老妮没有疯,他是一位古道热肠的美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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