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之别

　　外面的树大部分都绿了。
　　火车站台上的人很多，来去匆匆，只能看到一绺子残影。候车厅内，人们呜呜渣渣，凉冰冰的铁椅占满了主。朴铜没有行李箱，他二姐给他买了个蓝色的行李架，上面栓满了行李，他就倚着那玩意儿，捧着个黄瓷碗，里头泡着方便面。他不知道前方路有多远，未来会发生啥，起码他现在还只是个初出的，毛刚长齐的小伙子，只管吃饱便不再有别的烦恼。
　　“居!”火车轰轰隆隆地进了站，朴铜连忙三下两下扒完面条，拉着家伙什儿跑向人群。人流涌动，朴铜也跟着挤。一阵哄闹，“哎呦，哎呦!”朴铜往下一看，是一个老乞丐蜷缩着身子，捂着黑糊糊的手正叫唤，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踩了这老乞丐的手。老丐挤兑地原本就皱巴巴的脸，仿佛这打击使他痛苦不堪，朴铜心里一软，想也没想就翻内兜，拽出一张皱巴巴的毛票塞进老乞丐的手里，“某事吧恁？”，老乞丐眼里流露一抹奇异，眼里朴铜仿佛是流年的故人...朴铜还不及听人道谢，就被拥挤的人流怼进了车厢。
　　车厢里，朴铜瘫在走道上。窗外笔直的，郁郁的白杨树林，风景像翻小人书似的流经朴铜那干净的眼睛，朴铜望着窗外绿油儿的小麦田，一眼看不尽的黄色故乡地，心里顿出一丝丝酸楚的滋味，他不知道这是乡情的涌现，他只晓得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心里说不上的难受。车厢里来回打开水的人很多，风度的男士把脚一扫，朴铜不用自己动手，就乖乖得被扫到一边去了，女士则优雅地踮起金莲，蜻蜓点水般从他身上迈过去，他也不恼，任由自己被别人摆布着。火车里人多且杂，水汽香烟，云雾缭绕，谈天的，吹牛的，夫妻吵架的，朴铜右肩上中年妇女抱着的小孩，一直哭个不停，他终于受不了了，朝那女的吼：“你能不能管好恁家孩儿，哇哇哇，吵得老子瞌睡不着。”没人关心他，那女人也只作听不见，不去理会怒火中烧的朴铜，也任凭小孩叫唤，自顾磕着瓜子，朴铜噌一下火了：“你他妈的!”就要蹦起来说理，转念又一想，自己离家远行，孤家寡人一个，能忍就忍吧，不给家里惹事。于是自顾着嘟囔了几句后，悻悻地拖着家伙，搬到另一处道上就坐了。
　　不知道是被烟呛烦了，还是听人嚷累了，朴铜就盯着窗外看，看白杨渐渐成了泡桐又渐渐成了各种乔木，看平房渐渐成了瓦房又渐渐成了尖顶房。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想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滤镜慢慢浓缩成了黄色，直到老鸹也不叫了，迷迷糊糊中，朴铜好像又回到了那片黄土地，他俩姐，跟他矿上的爹，和久病在床的老妈妈...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朴铜一觉醒来，只觉得饥肠辘辘。搓了搓眼屎，搓掉了几根睫毛。窗外已经蒙蒙亮了，朴铜从布袋里抽出红塑料袋包着的烧饼，就着他爹给他的绿军壶里的白开水吃，他不敢大口喝水，怕喝干这来自故乡的井水，到站的时候剩了大半壶。不知道南国天气特异还是北方寒冷，朴铜热了一身汗，汗水粘着背心，顺这脊沟流进内裤里，折腾得朴铜实在拿捏。又是一阵轰隆，朴铜一只手拖拉着行李，一只手握着烧饼，脖子上还挂着水壶，愣在车站等待接头的人。不知道又等了多久，朴铜终于等到了跟他接头的那个人，他是以前父亲矿上关系最铁的工友，一次矿内塌陷之后，残废了一条腿，找不到活糊口，于是被人推来这儿在给人拧螺丝。
　　“这是哪啊叔”瘸子拄着拐，走的很慢，朴铜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挣钱的地儿，喏，抽吗？”说着瘸子递过烟，“俺爸不让，不抽”“嘿嘿，不抽好，不抽身体健康”...说着，朴铜到了瘸子住的地儿，一间单屋，一台电视一张床，房间乱的很，瘸子讪笑“小，你也别嫌恁叔，你先委屈着住几天，一有空叔就给你找个地你自己住。”朴铜没理，倒头就睡，醒来便已经是第二天了。
　　阳光丝绸般滑进拥挤的屋子，划在朴铜年轻的脖子上。脏乱的屋子一夜间变得干净，朴铜看着桌子上的一袋豆浆俩包子，桌面还隐隐约约地透显出刚干结不久的水斑。朴铜看了一整天的电视，外面的钟楼敲了14声后，瘸子叔一拐一拐的进来了，指了指带来的炒米线，示意朴铜。朴铜也不让，拿起便狼吞虎咽地塞。夜晚，朴铜又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他小心地啜泣，忍着不发出声。
　　朴铜俩姐姐，一个嫁往了邻村，生了仨孩子，为了生计也是每天奔劳。一个继承了朴铜他爹的衣钵，在矿上干接线的活儿，虽不及矿井里的那帮灰头土脸，干净着衣裳回家却也总是奢望。朴铜妈瘫痪，说是抓猪崽时掉坑里，刚好被一块大石头截了腰，这一躺十六年再也没能起来。朴铜他爹朴厚除了好喝好抽这些个毛病外，对这个家的尽心尽责没得说。朴铜这次远门也是他爹决定的。这天夜里，朴厚把二闺女小儿子叫到孩子他妈身边，“小，你下学也有两年了，俺决定把你送去打工，你看着中不中？”“本来说叫你也来矿上，都给你打点好了，谁知道这个王八蛋班长他从哪冒出个王八蛋亲戚...”“小，恁爹没有多大本事，给你在恁陈叔，就那个瘸了腿的老陈，给你谋了个活，不求你给家里汇钱，只求你能自食其力，够养活自己就中了。”朴铜没说话，点了点头。次日一早朴铜爹就送朴铜去了。此刻朴铜身在异乡，想着家里的一切，自己不在家，老爹又找谁替他买烟叶呢？二姐还没找到对象，整白天都待在矿上，老娘的尿盆她来得及换吗？想到这，朴铜又忍不住流下不争气的眼泪。他太想家了，脑海里，他把家里的一切都想了个遍，以往他要是睡不着，准得陪他养的大狗“黑子”闹好大会儿，这条拥有着油亮乌黑背毛的德牧，是他爹给一个工友送了半个月猪肉粉条子求来的，爷俩待它如亲儿子、亲兄弟一样。还有住西头的小支燕儿，平日里她一见我就跑，难不成她也喜欢我？回头定让俺爹替俺去她家提亲，这也到该结婚的年纪了，得赶紧给俺老朴家留个后...许久...直到月亮也快下工，直到路上车鸣声又开始一起一和，朴铜的心才轻轻地从故乡的云彩中抽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