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醉,少亦醉

　　和平村唯一的酒馆，上层有妇人在凭栏眺望，一双气质柳叶眼依然是角边无痕，眼底却是淡淡的别离。
　　她想要找出那道年轻身影，哪怕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出发，踏上了属于他的征程，可还是要再多望上几眼，才肯罢休。
　　“丈人来信，朝歌城自有他在。”
　　一封信笺递到，妇人终是收起了提剑护送儿子南下的念头。当年名动天下的吴大剑宗，便是他外孙最大的依仗。
　　切莫说遇上些宵小之徒，纵是有朝一日，朝歌城破，单凭老爷子手中剑，这爷孙俩那也是潇洒自如的来去随心。
　　“嘿嘿，夫人呐，我有一事相求。”
　　递信者正是少年的父亲，妇人的丈夫，见夫人心情好些，他赶忙说道。
　　“小谦临行前，与为父的畅聊许久，我不忍心见他吃苦，愣是被他要走了三十两雪花纹银啊，我这积攒半生的血汗，转瞬成空啊。”
　　“不如夫人”
　　“刘齐名，你拿我当小姑娘哄骗吗。”
　　枕畔共眠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做夫人的还是清楚的，且不说小以谦的性子如何，单单是攒下十两银子以上的耐心，也不是他刘齐名能够有的。
　　“我说怎么夫人叫得亲切，感情是拿儿子说事跟我这里套银子花来了。”
　　“岂敢，岂敢呐夫人。”
　　刘齐名断然否认，言情认真道。
　　刘以谦不在，否则父亲小心翼翼的外表下，他一定能读出分明的那句。
　　小谦啊，有些事情是打死，也是不能认的，认下了便洗不掉了，赖下去，准没错的。赖得漂亮了，赖得占了理，那可是门值得钻研的学问嘞。
　　“夫君难道不知，吴家起于商贾，精善筹算之道，如此小手段，小商小贩尚且难以骗过，何况是妾身呢。”
　　“嘿嘿，找自家娘子讨些私房钱，何苦编的精妙连环，倒是显得伪诈。”
　　“这小手段简陋易破，在言明的基础上，还留有了回旋余地，进退有的商量，可不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小算盘吗。至于这给与不给，嘿嘿，全在夫人意下。”
　　瞧这小伎俩败露，倒给讲成是一身正气，坦荡为人的君子行径。
　　刘齐名麾下的兄弟们若是瞧了去，可还好意思自称是他的部下，就未可知了。
　　越想越觉得这番话趣味横生，妇人掩嘴轻笑，倒是给自家丈夫这一贯强词夺理、自圆其说的本领，弄得心情渐好起来。
　　“齐名，晓玲”
　　“我老头子来打扰你们了。”
　　话音先落，随后酒馆大门被一双苍老的手臂推开，带风起微尘，一位白胡子老者立于门外。
　　此人正是刘洛凡所念叨过的，和平村最年长者，白胡子村长，老先生许九黎。
　　“九黎叔，哪里话。”
　　刘齐名快步下得楼来，一把扶住老者胳膊，搀着便要往里走。
　　九黎老先生却站住了，面色有些扭捏，怪不好意思的，活像个等糖吃，却又不好意思跟人讲明了的馋嘴孩子。
　　哎哎伊伊的话，直在嘴边打转，就是没法儿通通快快地吐露出来。
　　刘齐名笑了，都说是老小孩，老小孩的，当真是这人越老了，反而越发得可爱了。
　　赊账吗不就是，这酒馆是不大，可我刘齐名还不短老先生这一顿酒肉的本钱，当年您教我练枪，如今我为您倒酒。
　　只要您愿意来，我便舍得敬。
　　“夫人，上酒！”
　　冲楼上嚷了这么一嗓子，倒是叫已经下了楼的吴晓玲给了他一记白眼。
　　招待九黎叔的酒肉，几时需要等到你刘听白来胡乱发话了，倒好像平日里九黎叔不是我吴晓玲来照看的一样。
　　这天下独一份的和平酒酿，少了这和平村边独有的家乡河泉水，以及吴晓玲才会施展的独特酿酒手段，那都是万万不可的。
　　佳酿伴话千杯起，
　　仰仗厨娘精绝艺。
　　许九黎，齐名席地对坐，晓玲居侧。
　　四方小木桌，摆不尽妙手灶火技，三五只碟碗盛放羮肴，却足以了表一下丰盛。
　　“九黎叔，您慢用。”
　　“您老可不带嫌弃我做的饭菜啊，别管他多少年了，就是吃腻了也不许说出来的。”
　　还像当年那样，浑然不似做了娘的人，吴晓玲倒还是那个揪掉了许叔叔一把黑胡子的活泼小姑娘。
　　老爷子笑着直摆手，那意思咱们吴姑娘做的饭，别说吃他个十年二十年的，就是再来个十年二十年他也吃不够啊。
　　杯来，筷往，人谈笑。
　　酒壶间流淌的是岁月。
　　酒过三巡，菜五味，桌边人影皆微醺。
　　经历过最动荡，最具风云一生的枪士卒许九黎，心头晃过一丝怅然。后生可畏啊，怕是这江湖还是庙堂，都用不上一个卸甲多年的老家伙了吧。
　　可惜啊，人老咯，年壮时披挂冲阵就不提了。怕是现在就连舞姑娘做的饭食，也吃不到下一个二十年了，想来也是件略有遗憾的。
　　“小谦，走了？”
　　沉默了半晌，许九黎操着醉腔，好似不经意的问道，他装作是突然想起来，而不是专程跑过来问这个的。
　　不过，但凡推敲一下。哪有人大清早的就来讨酒喝呢？
　　“走了。”
　　“没点什么人送送迎迎的，总是不太好。”
　　“丈人身在朝歌，想来无碍。”
　　“剑宗大人？好好，那样好，那样极好。”
　　老爷子双目浑浊，重复着嘴边的那样极好。安心的同时，他也在想着某个小东西，哦，现在也不小了，开始有那么点小大人的样子了。
　　不过，这一走，你可要千万记得了，江湖多凶险，风大浪急的，可得小心着点啊。还有，还有就是你可别把老家伙给丢下了啊。
　　年纪大了，我可找不着你了。
　　趁着老头子的胡须还剩下那么几根，你可得记得回来抓抓呀。就是给老头我拔光了，我还能找你要银子不成。
　　可先说好了的，咱这辈子打仗太经常，浑身上下的伤都排不出哪次更凶险，可有一条，就是没给人告过一次状。
　　尤其你这个小东西，我瞒得可好了，连你的爹啊娘啊都没敢告诉。
　　那张枯老的脸上，掩不住得意，满意的咧开了在笑，牵动层层褶皱，挤出深重沟壑来。
　　同样在和平村内，这个时候饮着酒的，还有一群跟刘以谦差不多大的小崽子。
　　以许家兄弟为首，他们聚在一处，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伤感。他们不知从何处也听说了，刘洛凡走进了朝歌城。
　　过去他们中间最大的那个，似乎在为他们，在为和平村，甚至为更大的一群人，要去率先去学着承担些什么责任。
　　为什么是他？
　　凭什么是他？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是最大的那个吧。
　　他们都觉得，有些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总会带着他们换着花样玩儿的人，哪怕他们也是刚刚才知道那么一点点蛛丝马迹的。
　　这个早晨，阳光明媚。
　　一群半大小子，在那间屋子里借着心里的那股子涌上来的气劲儿，将合伙偷出来的大坛子喝了个底儿掉。
　　直喝的烂醉，等到正午被大人们发现时，他们早就躺倒的七横八仰，不省人事了。
　　这绝对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顿酒。。
　　喝的痛快，但并不畅快。
　　只因为少了那一人，独自赴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