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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风起云涌的平凡岁月 / 第一章 家

第一章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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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人的日子越来越好,有的人却越来越坏。”
  焦远奎这样想着,手里的烟斗断断续续的冒着烟。可是他转头又想,那我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还是越来越坏了。说好吧,家还是一样的穷,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桌子椅子是他生下来就在的,岁数比自己都大,上面一层厚厚的污垢。堂客倒是爱好儿,总用刀刮,渐渐的露出木头的颜色来,焦远奎却担心这样下去会刮坏它。一张老式的床,是奶奶留下来的,奶奶病重了就不让二爸把她放到床上,说是不能死在上面,这是要留给孙子娶媳妇的。床上的被子是媳妇从娘家带过来的,崭新的布料好像的确是给这个家(我们姑且这么叫吧)带来过一些生机吧。结婚两年,焦奎从新婚的喜悦中渐渐清醒过来,开始把重心从新放在生活的柴米油盐上面。女儿嗷嗷待哺,堂客正在补一件格子花的衣服,不时地停下来拍一拍女儿的小手。焦奎看得出神,知道烟彻底熄灭了,他才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上。
  可是,说是坏吧,焦奎却很满意目前的变化,自从娶妻后,焦奎感觉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了欢乐,以前的孤独无助被妻子的温柔取代。以前一到晚上他还会害怕,可现在妻子躺在身边,他不仅不害怕反而勇敢抱紧妻子,让她安心。八十年代的农村还常常有盗窃的事情发生,虽然家里一贫如洗,可是焦奎还是会在年初的时候买一个猪娃,过年的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杀一次猪,吃上一回饱肉,还能卖几个钱。所以圈里的猪也是这一家人的希望,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加上女儿的出生,让焦奎的脸上终日挂着笑容。多可爱的小生命呀,焦奎每次看到女儿白白的脸蛋儿和小手,心里就暖暖的,心里充满了力量。
  我一定要让这个家好起来。他坚定地想。
  焦永槐大步流星的走得很急,脚底是崭新的解放牌胶鞋,一身时新的中山装,显出了他的挺拔。虽然劳动使得他有些驼背,但是并不妨碍他高大的形象。
  刚翻过帽帽儿岭就遇到了同村的王顺兴,这个精明的年轻人快速地打量了一下永槐,笑嘻嘻的说到,
  “幺叔,老幺的事能成不?”
  永槐惊讶地看着王顺兴,暗暗赞叹这个精明的后辈,但他马上也堆笑说,
  “哎哟,可能成不了了,这个猴儿怎么都看不上女娃,怕是,怕是要算逑了,哎,多好的女娃儿……”
  “没事没事,像我们老幺这样的人材本该好好挑一个呢!”这个年轻人敏锐地感觉到事情的变故,想方设法的化解尴尬。
  “您家的情况这一堆一块的谁不知道,这两年门槛都踏烂了吧。”
  “让你们看笑话了,笑话了,死猴儿不争气,总是挑这挑那的,他自己又是个什么人,我跟他妈常常骂他,自己体质弱干活不行,还偏偏眼界儿高,这,这……”
  “您也别着急,我老弟他是还小,慢慢选,总有称心如意的。”
  “哎……”永奎叹了口气,跟顺兴摆了摆手,算是结束了谈话。他又开始赶路,要在晌午之前赶到谭家,把“算了”的消息亲自送到。
  永槐想到儿子的事情,原本挺拔的身体突然低矮下来。儿子20岁开始,自己托人、媒人上门说亲的人像赶集一样踏破了他家的门槛,每次高高兴兴的来,过几天收到的往往是“退信”——儿子总是说看不上,不喜欢。永槐是个实诚君子,这种事不成往往自己心里惭愧,两年过去了,老两口日日熬煎。这是谈得最长的一个女娃,永槐心里盼着能成,对于女娃,永槐和时芬都是打心里喜欢的,每次来家都勤快,屋里屋外的活路没有一样是不会的,身体也好,时芬常说,要是今年结了婚,赶明儿年准能抱上孙子。可是儿子对她却一次比一次冷淡,最后女娃来家,他甚至躲到哥哥家去了不肯见面。永槐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姑娘,把儿子逮回来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多少年没有打过孩子了,一来这么大了不好看,二来远桥也听话,除了在婚姻这件事情上,永槐还是认同儿子的。
  打一顿消了气,永槐开始准备去女方的家里退亲,他是这个家的大脑,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永槐是大队的会计,有文化讲道理,知道这种事事勉强不来的,不能平白的耽误了人家姑娘。这天一大早,永槐就出了门,健步如飞却心事重重,就是我们前面看到的样子。
  吴光兰正在家里称粮食,今年的包谷丰收了,要尽快把晒干的粮食收进仓库,家里其他几件大柜子都装的满满当当的,现在装最后一个柜子,农忙时节是最充实也是最开心的,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此刻正在竞赛——看谁掰包谷粒儿快。吴光兰和丈夫合力抬着杆秤,从秤挂在扁担上的位置可以看得出来,丈夫是心疼他的。是的,从出嫁过来到现在,吴光兰和丈夫虽然也吵吵闹闹,却从没有动过手,丈夫是个杀猪匠,但是心思却很细腻,总是能经意不经意的制造感动和温暖。时间久了,吴光兰偶尔都忘了,自己之前的那段婚姻……
  但是此刻他却想到了,因为看见了这个柜子,以前的家也有一口大方柜。
  当年丈夫(准确的说是前夫)去世的时候,儿子只有五岁,女儿三岁。对于当时只有二十出头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的痛苦呀。她每天挣扎着起早贪黑干活,没日没夜的操磨,连月事来了都不得休息。半年下来,就倒下了。婆婆请来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这个半医半仙的人说他的脉象是怀了孩子。婆婆在一旁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我儿子都走了七个月了,你个曾瞎子,日你先人……这个曾半仙也知道自己把脉其实是副业,主业是替人看坟地,误诊是常常有的,就灰溜溜的要走,出了门嘴上还不干不净,嘟囔道,谁知道呢,你儿子没了还有别人,男人有的是,有的是呢!婆婆一个石块扔过去,哎唷一声,正中曾“仙人”的额头。曾“仙人”一面捂着额头一面被拿着棍子的婆婆追着跑,骂咧声终于消失在耳边。等到婆婆从新回到她面前的时候,不知怎的,这两个同样寡居的坚强的婆媳居然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等她病好了,从新站起来的时候,婆婆开始忙着给他找一门相可的亲事。
  后来找到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夫家的要求不高,只是不能带这边的男娃娃过去。一开始吴光兰直接拒绝了,她舍不得儿子。婆婆却一面答应人家一面给她做工作,远奎是焦家的孩子,留在家里我能照顾,有一天我不行了,还有他二爸幺爸能照顾,我们不会让他吃亏,再说你虽然过去了,你也不会不管他,你回来看她,我就当你是女儿一样的……
  两个人又是一顿抱头痛哭。
  最后光兰妥协了,没想到杀猪匠丈夫却通情达理,说她随时可以回来看望儿子,也欢迎远奎去家玩。婆婆把家里的那口大柜子送给她多为嫁妆,她虽然推了多次,终究不敢逆了老人的意思。就在请了人搬柜子的那天,六岁的远奎却抱着她的脚,可怜巴巴的祈求她,妈妈,这个柜子不要搬了好不好,以后我们家还要装粮食呢!
  光兰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亲红红的小脸蛋儿。恩,妈,妈妈让他们不搬了,留给我儿装满粮食。
  说完,将小远奎放在柜子上,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屋子。
  吴光兰想给大儿子送点精粮去,大米的精贵是这些粗粮比不了的。他正想怎么开口,丈夫去道出了他的心事。
  “吃完晌,你给远奎拿点米去,我秤好了放在堂屋的。”
  丈夫的细心让他感激,也让她感动。生活或许曾经不幸,但是何其有幸能和你生老病死。她当然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坦然的接受这一切,默契已经在每天的相处中慢慢的融合到骨子里,客气倒显得不自然了。
  吃完饭,吴光兰提着半口袋的大米,带着麦梗编的草帽,出发了。
  (二)
  谭家的人热情的接待了焦永槐,中午的菜摆了整整一桌子。
  但是永槐的心事也堆满了一肚子。真是不好说出口呀!这样的人家,从头到尾都是令人满意的,家长谭文是下山村的村长,和自己共事多年,风评一直不错。可是可恶的儿子却不待见。他知道,这个坏人只能自己来当,就好像现在急需要一个人挡住前方的枪眼子一样。他突然鼓起勇气,将事情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
  谭家人也很有气度,仍然有礼有节的陪着这个“客人”吃完了这顿饭。谭文的心里是敬重这位大队会计的,虽然只是年长几岁,但是永槐的见识和气度都是庄稼人少有的,就是干农活的本事,也是远近闻名的。他想,就算不结亲,他也会好好招待这位长兄。但是越是热情,永槐越是觉得惭愧,甚至开始不自在起来,他一把一把的抹着汗,一句一句的诅骂着儿子,希望以此减轻自己的愧疚。
  终于从谭家离开,谭文甚至送了出来。永槐不停的摆着手,展开了风风火火的脚步。
  焦远奎敞着堂屋的门在编席子,家里收的粮食收不下就只能用围席围起来。远奎的这个手艺是他自豪的,十岁左右的时候去二叔家玩,看见二叔在编席子,远奎就入迷了,硬是要学,二叔也不阻止也不教他,他自己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盯了一天,第二天又去盯了一天,时不时的问上两句,第三天就在家里的竹林找了一颗斑竹,开始编。大人都由他闹着玩,可是一顿饭功夫下来,奶奶尽然发现他做的有模有样,“像一家人”。花了一天,到油灯初上的时候,还真让他做成了一张九尺长的围席。从此,家里的围席都是他编的,还能在农忙的时节编上几张,去集市上卖了赚几个钱。
  他熟练地摆弄着篾丝,有规律把“经线”卡进“纬线”里。时不时还要用小刀割掉毛刺和冗长的篾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吴天兰已经在门口站着了,她手里的米袋子大概已经给了儿媳妇。此刻他却不知道是该说话还是不该出口,只能尴尬的望着儿子,儿子长大了,越来越像自己,可是对于缺失的母爱,却越来越在意。这些年,虽然自己也时不时的来看望儿子,丈夫也通情达理,但是一个家和两个家到底还是不一样,只能处处想着别让儿子饿着,却不能及时的抱起摔倒的儿子,不能在儿子调皮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打上一顿。作为母亲,她感觉自己是失职的,对儿子总是愧疚,这种心理上的不平等使得她在和儿子相处的时候,居然有些害怕,他害怕远奎提到过去的某天某个细节,而正好她是缺席的……
  远奎其实已经看到了母亲,可是他却想着,让她站一会吧。她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母亲,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只要不劳动,就爱抱着他,他也爱将他的发现分享给妈妈。他还记得妈妈从口袋里变出薄荷糖的情景,虽然现在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当时去特别崇拜她。一切的美好,都在6岁那年戛然而止了,三年的自然灾害夺走了父亲的生命,那些本来是要搬柜子的陌生叔叔却带走了妹妹和妈妈。当时的远奎懊悔地哭了好久,他哭着央求奶奶,奶奶你把柜子送给他们吧,我不要了,我只要妈妈和妹妹就好。
  直到长大懂事了,远奎还是会常常想起来,虽然他也为自己当时的幼稚莞尔一笑,却对自己勇敢说出心里话的勇气感到吃惊。人越成长越像孤岛,远奎可能没有这样的总结,但是他深刻的体会到他此刻是热切地想跟母亲唠唠家常的,可是已经不会开口了。倒不如这样尴尬地站着。反正他这个方向是背光的,他看不见母亲的脸。
  妻子李莲莲突然进来,看见这个尴尬的对峙场面,心领神会,他已经看过几次,知道这中间的门门道道,他无力改变什么,只能说她的事,
  “花儿睡下了,一会她醒了吵你看一眼,我去自留地旁边打背猪草回来!”
  他见丈夫仍然低着头,只嗯嗯了两声,忍不住又提了一句,
  “妈来了,你没看到唛?”
  尴尬被打破了,对这里的三个人都是解脱,远奎丢了活儿从地上站起来,去卧室搬了一个木凳给吴天兰,
  “妈,您坐!”
  “嗯,好。看你在打席子,就没跟你说话,篾丝不长眼,搞不好就割个口口。”
  “我那个地方正好背光,没看见您,您来多久了?”
  “我才来,才来。带了点米,幺儿断奶不久,要把营养跟上,女娃娃娇贵些,不像你那时候皮实,走路比人家都早些。”
  吴天兰说完又有点后悔,他不像提到过去,就像一个结了痂的伤口,都不用触碰,就是碰到附近的皮肉也是害怕的。
  “你也不必这么勤送过来,粮食还够吃,前几天,花儿他外婆还送了几把挂面过来,够吃哩。伯伯和老二老三他们都好吧?”
  “都好,前两天你弟还说许久没见你了额,说想你了。我说你活路多,等空了就能看见了。”
  吴天兰其实希望远奎去他家走走,她常常想把这两个家变成一个家,所以一有机会就想让大家互相走动走动。小儿子有没说过那话我们不知道,但是善良的吴天兰的用意我们是心知肚明的。
  “我是早该去看看的,但是这屋里的事情零零碎碎的还多。那要得,等收完了背后那块地的包谷,腾出时间我去看你们。”
  母子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一阵子话。到后头远奎又去编席子了,其实边做边说他完全应付的过来,只是出于对客人的礼貌放下了活,可是渐渐地远奎又觉得母亲不比外客,反倒没那么多拘束,自己的拘谨是不是让人觉得可笑了。
  说了半天话,吴天兰要走,天晚了回去要摸黑。李莲莲将婆婆强行留住,因为不到吃饭的时候,只能煮了两个鸡蛋,泡了一碗炒米“软硬兼施”的让婆婆吃了。这一家人的亲密与生疏,或许在很多家庭都没有,像路人的婆婆,像母亲的路人,反而不存在那么多膈应和隔阂。只有偶尔,没事的时候,焦元奎才会想去母亲“扔”下他改嫁的事实,才会有一点恨。
  吃完炒米,吴天兰立刻出发了,已经四点多了,但是她却对这一下午的拉话很满意。或许有一天,这两个家里的人真能像一个家里的人一样亲密呢,她愉快地想着,肚子里的鸡蛋化成能量使她越来越精神。
  她仍然不知道,鸡蛋是丈夫放在米里带过来了。她扛了一路,却没有掂量到丈夫的心意……
  在清平县的县志里,一定记载关于鹰嘴岩的传说,传说天帝的坐骑金乌在得知天帝降罪人间的时候,不忍心看到万民受难,一天奔跑数万里将此事告诉了人间的帝王,很多人得以幸免于难。但是天帝却因此迁怒金乌,用手杖将金乌砸死,人们为了感谢这位英雄的救命之恩,将它埋葬在清平县的山谷里,并建立了祠堂,但是金乌身形巨大,“坟墓”建成之后,原来的山谷成了山丘,而且每逢打闪雷鸣,山丘就会增加几分,大约到了万历年间,当时的本县县令万善修缮了祠堂,祭天祷告。从此山不在涨,只是山头渐渐地化成了一只鹰头,对着天空长啸,活灵活现。人们更加相信传说,过年过节都会去祭拜,这个传说中的金乌俨然成了守护这里的山神了。
  从焦永槐记事起,他就生活在清平县。长辈们都说这里的风调雨顺是山神赐给他们的。其实我们知道这不是神仙的功劳,但是这座山却功不可没,鹰嘴山阻断了长江的流向,使得湍急的江水改道成两路绕行,大山同时挡住了顺水而下的泥沙,渐渐堆成了鹰嘴岩下富饶的村庄。而改道的江水,一左一右,像女孩子的两条小辫子,分散在鹰嘴岩的两边,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土地。
  而鹰嘴岩下的山下村,就是焦永槐所住的村子。
  长江这位姑娘的小辫子实际上把山下村天然的分成了三个部分,所以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三个生产队。永槐在这块“三明治”的中间那块,也是山下村最富饶的生产队。永槐的侄儿,也就是我们讲到的另一个年轻的农民——焦远奎,住在北边的一队。那里是焦家的祖屋,永槐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里渡过的。
  此时的焦永槐已经过了桥,沿着土公路一直走,一刻钟的功夫就能走到家门口。永槐渐渐地从愧疚中走出来。心情也开始好起来。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运,他们上好的年华充满了奇迹,或许不需要我们担心什么。永槐这样想着。同时他也很坚定地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给儿子物色一个好的婚姻,这是关系到他一生的事情。他从新抖擞精神,感觉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充满全身,自从集体解散以后,日子越来越好,焦永槐把以前收起来的拳脚活动开来,加上他算是有点文化,能写会算,很快成了山下村的能人。如今年近五十的他依然风风火火的,除了这两年儿子的事情不如意外,焦永槐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我似乎可以改变很多事呢,他常常这样想。
  (三)
  焦远桥躲在牛棚里抽烟,这个毛病是在和一帮工人在粮库干活的时候学的。除了抽烟,他也悄悄地学会了喝酒。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其实细心的谢时芬早就知道了,用她的话说,自己的娃是啥样,她最清楚。她睁只眼闭一只眼,是觉得男人本来都要学习这些东西的。就连自己引以为傲的丈夫也好喝口酒。远桥也没有心思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他心里装着事,却不敢对父母讲。他拿起一个草把放到大黄牛面前,看着这只自己一手喂大的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其实远桥有了心上人,是一队队长雷光汉的女儿。他们是在读书的时候认识了,光汉的女儿淑仪从小跟他是同桌。两家人是亲戚,刚从大锅饭解散不久的农村,人们的关系是很干净的,因为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贫穷和苦难往往能让人们抱成团。那时候的亲戚关系显得很珍贵,农忙时互帮互助,闲暇时家长里短,或者结团去给人帮个工,挣些肥料钱。因此这两家人的关系过去一直很好,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长大,后来焦永槐一家搬到了二队,两家隔得远了一些,但两个孩子却是一起上小学,还成了同桌,形影不离。虽然永桥年长半岁,但是男孩子发育晚,个头反倒不如淑仪。淑仪很灵醒,又肯用功,所以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而远桥却对书本的知识不感兴趣,他宁愿花一天时间盯着集市上修鞋的工匠摆弄一双补了又补的雨鞋,也不喜欢安静的盯着黑板一刻钟。所以淑仪没少费心帮他,特别是考试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援助”,让这个调皮的孩子没有提早的回家扛起锄头。
  但是上了初中,淑仪也帮不了他了。因为他猛蹿的个头就像下了春雨的竹笋一般,一下子成了淑仪名副其实的哥哥,同时为了不挡住后面的学生看黑板,他被安排到最后一排。而淑仪作为老师最为看重的对象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
  这样的安排让这个少年在第一次考试的时候几乎交了白卷。好在那时候农村这样的事情不鲜见,甚至在同学们中都引不起轰动。唯一轰动的是淑仪,她知道如果这件事传到她表姨夫焦永槐的耳朵里,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可能要回家喂牛了。
  焦远桥既不悲伤也不着急,对他来说,他不喜欢读书。成绩好坏不是他关心的,不仅不关心甚至有些冷漠。比起听一节课,他更愿意花一节课去修好淑仪书包的拉链,人的兴趣可能是最难研究的课题之一了。他还愿意勉强地留在学校,一是因为不用回家劳动,二是因为同学友谊,三可能也因为上课看黑板的同时能顺便看看淑仪,或者是反过来,看看淑仪的同时瞟一眼黑板。
  那时候的远桥只是觉得照顾这个妹妹是他的责任,说不出原因,也不是后来发展成的喜欢。就像是一种本能一样。不知道读者有没有这样的时候,总有些东西出于本能的就想去守候。但是这样的日子,还没有维持到期末就草草的结束了。那天尚未放学,焦永槐送大队的材料去镇上,远桥和同村的周亚民悄悄地溜出来捉泥鳅,秋收后正是抓泥鳅的好时候,周亚民是远桥的好朋友,是他教会他从哪里翻墙出去比较容易,怎样才能不把衣服弄脏骗过家长。正当他们像修地铁一样挖开了田泥,合力抓到了第一条泥鳅的时候,焦永槐从田坎过来了,两个人躲避不及,远桥和父亲尴尬地对视了一秒(可能更长),就被父亲用自己脱下来的上衣反绑了双手带回了学校。
  之后的事远桥说他忘了,但是永槐老汉去记得清清楚楚,当老师翻出旧账——那些几乎白卷的试卷的时候。永槐的心像针扎一样疼。这个死小子,给了他学习的机会,他竟然如此的不争气。他气急了,又在老师的办公室打了一顿,他记得那是他打得最凶,下手最狠的一次。可是他还记得每次打儿子,儿子都哭得很凶,唯独那一次,远桥像是嘴巴被缝上了一样,哼都没有哼一声。
  永槐也没有去交材料,黄昏时分,背着儿子离开了学校。远桥也不哭闹,也不说话,在父亲的背上似睡非睡,父亲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平时走路像飞一样,那天却走得很慢,夕阳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好像是想拖一拖时间,又好像是在等他开口。
  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做,至少应该哭出来,向父亲认个错。求着父亲不要让他辍学。父亲是严格,但是也是疼自己的,他当时读书总是第一名,处处在别人前头,可是家境贫寒加上集体需要劳力,不得不离开了学校回家务农。他都见过父亲说起往事那种黯然神伤的样子。让自己念好书,出人头地一直是他的心愿。只要现在认认真真地道歉,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不用受罚,不用回家喂牛,也可以回去学校找同学。可是他却不想那么做,他不愿读书,就像父亲愿意读书的心情一样强烈。或许这会让父亲伤心,但是这个倔强地孩子却在这个时候有些逆反。凭什么我要走你给我安排的道路,我不愿的事情,我绝不去做。
  绝不去做!他这么想着。却在父亲温暖的背上睡着了。
  一周后,远桥永远的离开了镇上唯一的中学,也永远的离开了校园生活。和他一起的还有和他一起抓泥鳅的好友周亚民。亚民把吃饭的搪瓷盅子绑在麻布书背上,一只手搭在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焦远桥肩上,一面轻松的安慰道,没事老表,回家更好玩。远桥挤出一点笑容,勉强地算是回应了他。就在朋友别扭的勾肩搭背下,往村子走去。
  远桥回到家,放了半年牛。就跟着父亲找的木匠师傅走了。
  淑仪却在一次周末回家的路上,踩到被大雨冲软的山石,掉下山崖。虽然保住了命,却永远的瘸了一条腿。
  远桥一出门就是两年,跟着师傅去了外省,也很少能听到村里的事情,虽然会和父亲通信,也旁敲侧击的打听过淑仪一家的情况,父亲却讳莫如深,就算提及也是支支吾吾。直到16岁他再一次见到淑仪的时候。
  他学成回来的那天,父亲请了亲友吃席。来了很多人,可是他一直盼着的淑仪并没有来。他以为是他们家里忙,当时没有在意。当然他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两家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因是一队选队长的时候,老实公正的大队会计焦永槐投了王顺兴的父亲王守义一票。王守义是贫农出身,解放战争时期做过解放军的向导,后来又做过大队部的工作,热心公正,正是村长的不二人选。雷光汉虽然是自己的亲戚,但是他清楚他的毛病,徇私。就连分工钱都要把干净整洁的票子分到自己手里。这样的人还需要历练,在加上光汉还年轻,以后机会还多。他就投给了王守义。本来投票是匿名的,不知道为什么光汉却知道了这事,雷光汉可难以理解这个自己信任的人作出这样的选择。加上女儿受伤的事对光汉的打击很大,他甚至觉得焦永槐在落井下石,等着看他们一家人的笑话呢。
  这样的误会,是一时半伙化解不开的。甚至焦永槐都不知道这个一起患难的亲戚怎么突然就别扭起来,甚至不再走动了。
  远桥跑到淑仪家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是不速之客。好在雷光汉夫妇下地去了,只有淑仪在家。
  淑仪淑仪你在吗,我来啦。他边跑边喊,已经走到了屋内。
  淑仪正在桌子上写作业,穿着一个印花的裙子,头发简单地绑成马尾。她听到声音,已经来不及躲开。终于,在两年之后的这天下午,两个年轻人又相见了。
  爱情是什么时候来的,远桥说不清楚。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到大城市公园里约会的年轻人,远桥会第一时间想到淑仪。如果可能,多想带她在公园的长椅上晒晒太阳,黄昏时登上附近最高的山,看一看城市缤纷的彩色,甚至可以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吻上一下,她一定是愿意的吧,一定是,从小我们就很好。所以这次回家,他最想见的人就是淑仪。
  她果然是我梦中的样子,除了有些消瘦以外,圆圆的脸蛋比小时候还要白皙,脸颊桃红,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看到心上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目光一刻都不愿离开她,仔仔细细的打量,直到看见截去了小腿以下的左脚,和简易的木拐。
  淑仪也没想到,远桥会出现在这里。这么猝不及防的见面,让他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着。远桥哥已经长成大人了,和他父亲一样高高大大,甚至比他父亲还要结实,皮肤有些黝黑,但是很健康,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是呀,他长大了,她也长大了。不然怎么会心跳得那么剧烈,就好像要从胸腔里出来看看一直填满自己的人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两个年轻人,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在泛着泪花的眼神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可是,悲伤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远桥心里的悲伤,是看着淑仪的左脚,即怜惜又后悔,他执拗的觉得,如果他没有辍学,淑仪不会有事,他想象中自己心爱的姑娘身上和心里的痛苦,同时感同身受。
  淑仪的悲伤不是自己身体上受的那点痛苦,她已经习惯了。甚至对于旁人的冷眼她都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可是他没有勇气站在她的远桥哥面前,她第一次痛苦的感觉到自己的残缺是那么的碍眼,也第一次感觉到,她配不上他。自卑在爱情里是多么的痛苦呀!它让一切都变得畏首畏尾,甚至是互相伤害。
  焦永槐明白儿子的心意后也是痛苦的,他也像父亲一样疼爱着淑仪,懂事的孩子,即使是这两年两家的关系恶化了,但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热情亲切。如果,淑仪是要出阁,就算是光汉拦着,他焦永槐也是要送上一份礼作为心意的。可是他不能嫁给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不能娶一个瘸腿的媳妇,不能把娃娃一生都耽误在照顾妻子上。可是他又想起淑仪的好,这女娃娃从小就懂事,学习成绩也一直是顶呱呱,就是伤了腿,功课一样一样都不曾落下,据学校的老师说,考高中也是很有希望的。永槐一直喜欢学习好的孩子,如果淑仪没有出那个祸,他该是有多么赞成这桩婚事呀。可是现在……
  雷光汉也悲伤,对于自己的女子,他本来是极满意的。他记得从前,淑仪在村里上小学,年年都是头名,他每年都要在孩子取成绩单的那天,丢下手里的活,穿得干干净净,陪着孩子去学校。回来的路上,把奖状捧在手上,接受一路上人们羡慕的目光。多么美好的日子呀,他雷光汉是一队这一辈人中的能干人,养着人人竖起大拇指的女儿。可是现在……
  好在女儿现在读书还是发狠,老师每每赞不绝口,说是考高中都不成问题。雷光汉每次想到这里,耷拉的脑袋又能重新昂起来,等着,我雷光汉一定会培养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那之后的一年,对于远桥来说是美好的。父母舍不得孩子在去城市,一年半载不得回家。就在镇上粮库给远桥找了一个活。虽然是个不省力的活路,但是能隔三差五的回家。焦永槐夫妇自然高兴。远桥在镇上,总有机会去学校找淑仪,他也很满意。反正学校的墙他是翻惯了的。
  粮库的活在清闲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下午装完几袋粮食,远桥就急急忙忙地掸掉身上的灰尘,往镇中学走去,他不着急进学校,因为这个时候淑仪还在上课,而且天没有暗下来,他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扒人家的墙。他会在学校后面光秃秃的土台子上坐一会,因为这里能听到学校敲铃的声音。当值日的老师拿着其中一根铁条打击另一根铁条的时候,就好像发出了冲锋的讯号。远桥站起来,往后两步,一个加速冲墙起跳,下一秒,他已经稳稳的落到学校里面。
  他在老地方等淑仪,淑仪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来看她。她也很想见他。爱情在那个时候是多么的美好呀,自己想着的人正好也想着自己。远桥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想想那时候为什么要翻出去呢,现在却想方设法的翻进来。生活的玩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想着想着,淑仪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他想抱起她,但是在这里不行,那时候虽然大家都上学晚,初三年级的淑仪都已经17岁了,可是学校是不让男女学生抱在一起的,他们自己也不好意思,只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才会牵着对方的手,静静地坐着,或者说说体己的话。远桥也记不清在学校的后山送走了多少回夕阳,但是他记得某一次,当斜晖洒在淑仪粉红的脸上的时候,他们眼神交汇,随后亲吻了对方。。
  这样梦一般的日子,一直过到了淑仪中考。
  读者朋友们,我想打断远桥的思绪,回到现实。因为远桥未来的妻子,今天第一次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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