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眸

　　所以，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文化宣泄与其是一种文化现象，不如说是一种需要。这与不开心了大哭一场或觉没睡好容易发脾气一样，是情绪需要表达或者说需要一个出口，不然就容易憋坏。我曾经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没有流过一滴泪，即便是遇到了伤心事，内心想流点眼泪可是没有，一滴也没有。于是很羡慕我老婆，她看个电视剧都能被感动得泪流不止，我真诚地想和她商量，你能借点眼泪水给我吗？她看看我，再一次以为自己遇到了怪物。是的，那段干涩的青春里，我有着习惯性的伪装的坚强，慢慢地倔强，像那头梗着脖子的水牛，我在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好像是真的是已经刀枪不入了。这样坚硬的外壳下的貌似坚强在我的女儿出生后崩塌了，我感受到了这个生命的柔弱和灵动，我像是个想成仙得道的小妖，被人间烟火再次洗礼，回到了原形。
　　尤其在知道女儿不发愤读书、成绩一塌糊涂却不知奋起直追后，我在一个半夜大雨滂沱，撕心裂肺，后悔在她低年级时我没有认真抓她的好习惯的培养。同时，隐约地，我知道，我身上的柔软逐渐复苏了，像春天里破茧而出的蚕，我见到了我的天空。是的，我找回了真实的自己，我不愿意再伪装到逼真、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坚强。生命是柔软的，人心也是，尽管这世界再坚硬，要伤就伤吧，要来就来吧，我们相约，以柔克刚。
　　不久，查分数的热线电话可以开通了，我去了一趟乡里，在一个公用电话那里拨通了查分热线，482分。按往年的中考成绩，这不是一个高分，我如实地告诉了家人，不久，从学校传来的信息中得知，今年这个分数还算不错，算是“考上了”，意味着我可以带着户口迁移令，离开这块土地，摇身一变，变成城里人了。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后来到了城里，我并没有掉进蜜罐子。相反，我要耕比二亩五分田更大的田地，这块一望无际的田地甚至没有田埂，看不到边界，也看不到水源在那里，甚至分不清节气，只能一年到头勤勤恳恳、不知疲倦地工作。所得一样不是很丰厚，即便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整个印证了那句歌词里说的，“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然而脚下仍需不停地走，像诗里面的，为了远方。
　　其实，我们“进城”的优越感的空间载体和现在的城镇化运动，是同一个或同一批物理的目的地，就是各式各样的城，县城，省城，北上广深，感觉却有些不同。我经常问自己，我这样的山里娃，梦寐以求地要进城，要变成城里人，就是要进现在这样的城吗？似乎不全对，在我前面，有莘莘学子进城，在我后面，也前赴后继地进城，一茬一茬地进，一批一批地进，我们进了几十年的城，城一直在那里，怎么几辈人都进不完。即便这些城市的规模在呈几何级数地增长，征地，修路，风景区，绿化带，层出不穷，日新月异，可是在我们的认知里，城已经不再是那个充满诱惑力的城，而村却还是当初那个充满美感的村。当然，我们并不是为了自己对青山绿水的故乡的眷念而一厢情愿和固执地想保留原汁原味的乡村------有也是徒劳。再当然，原汁原味的乡村也并不全部都是碧玉无瑕的，就像我们自己一样，比如低矮的厕所，泥泞的路，比较落后的医疗条件等；还是当然，那里曾经有着纯天然的饮用矿泉水，像山风一样清爽的星空，像村姑一样纯洁的落日，像海洋一样蔚蓝的天空。我还没有搞清楚的是，我们如果一股脑儿地拆了这一切传统的美丽和不太完美后，我们是否会注定迎来一个甜蜜的未来？每当想起这些的时候，我就想起我的家乡里，现在有的村子因为人口逐渐减少，而开始以村为单位，一个一个地拆了，不复有村。这让我就又想起了我们山上的那个村子，它在看着山下的村子的凋敝，萎缩，只有风听出了两个村子间的对话、疑虑、带着偶尔的叹息；如老人的眼神仰望着天空，试图在那里找到自己的答案，还有归宿。多年以后，进了城的我们，是否还能拨开那些茂密的荆棘林，去聆听山里的生灵；而不仅是带着一身喧嚣的尘土和扭曲的灵魂，让住在山上的村民，我们祖祖辈辈的祖先彻底不认识了我们？
　　去省城的前一天，我洗了个澡，把母亲给我在街上的裁缝店里做的新衣服拿出来，穿在身上，一个人跑到了我那片放牛的山凹，找到我当初许愿的那片草地，重重地朝天叩了三个头，每次都是五体投地。我环顾四周不说话的群山，再也找不到我的那头水牛，只有它的气息还在。
　　我站在那块曾经和放牛的小伙伴一起烧红薯的大石头上，向山下看去，那块二亩五分田里生长着刚插上不久的新秧苗，就像刚长大的姑娘，水灵水灵地，在风中摇曳；那块红薯地，还是一片葱茏，透着庄稼地的勃勃生机。一阵微风吹过，我听到树叶在风中呢喃，知了在岁月中鸣唱。
　　我就要离开这片山凹了吗？我开始怀疑自己，不确信这是不是一次成功的逃离，还是对土地的背叛？我知道，我的情绪里有庆幸，有对山外世界的渴望，或者更多的是懵懂中的新鲜感。美好总是在愿望中的憧憬，它在过去的时候会被人觉察，更加会在回忆中生长；而当她存在的时候未必被人鲜明地感知，我想，这可能就是人性，或者说生活的诡谲之处吧。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挑着我的被子和行李箱走在前面，我穿着那身崭新的衣服，背着一个包，跟在他的身后。
　　我们在山冈上歇了个脚，我又回头看了几眼我那个山脚下的村子，和放牛的那个山凹。这时，周遭的一切都特别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一只小鸟飞来，往常一样地叽叽喳喳，我能听出她是在唱歌，在我姐姐出嫁的那天，她也出现过。她知道，今天，从故乡里嫁出去的，是一个儿子，这块土地、这块山凹的儿子。而她会继续留在我的故乡，她认识我的水牛，陪伴过我的年少，也记得住我稚嫩的面庞，她会继续住在我的山凹，聆听溪水的声音，陪伴优游的白云和山间的晚风，品尝故乡的晨露暮霭。
　　此时此刻，清风如往常一样，蓝天如往常一样，群山也如往常一样。
　　只是我，将被这只小鸟送出山，送到山外的世界，那里不再有我的星空，我的山凹，和我的水牛。
　　别了，我的故乡，
　　别了，我的山冈
　　终有繁华落尽
　　背影成霜
　　我会再回到您的身旁
　　不再流浪
　　别了，我的少年时光
　　别了，我的牧牛草场
　　终有秋叶落地
　　大雁南翔
　　再来伴你。
　　山青水长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