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谢周易很不理解周远这句话。
　　忘掉？
　　事实上，过去被遗忘被抛弃的人是她。
　　她应该憎恨才对。
　　
　　只是这些年，谢周易没学会憎恨。
　　她一天天脱胎换骨地成长，长成了一个心地善良、懂得感恩的好姑娘。
　　
　　谢周易比周远矮了一截，她需要微微仰头看他。
　　少女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辰一般闪亮，泛着晶莹的光。她竟对他撒起娇来：“三哥，我不想和你只做普通同学。”
　　
　　她每叫一声“三哥”，周远的心便要软上两分。
　　这份软，偏偏又像湿淋淋的海绵，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紧闭着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她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不知为何，周远想起了第一次班会的时候，陈焱说她申请上了耶鲁大学，最后却和校草一起被保送到A大的事。
　　
　　他心中滋味莫名，有些涩，也有些……恼。
　　没有立场，没有缘由。
　　
　　他的声音却平淡如水：“不管怎样，我们都没有食言。”
　　“开学那天，我在教室看到你，就知道你和我一样，是来赴A大之约的。”谢周易说。
　　
　　周远心想：原来她开学典礼上说的小伙伴，不是那个校草，真的是自己。
　　刚才的涩和恼，悄无声息地，一点点转化成甜。
　　
　　谢周易直直看着他：“可是三哥，我们的约定不止一个，八年前我们说好了，一定不要忘了彼此，不是吗？”
　　
　　她眼睛不舒服，眨了一下，两颗泪珠无声滚了出来。
　　不仅周远愣住了，连谢周易自己都愣住了。
　　怎么会哭呢？
　　这不是她想象的重逢画面。
　　
　　她在脑海中勾勒过他们再次相聚的场景，或许会有一个拥抱，但一定少不了眉欢眼笑。
　　不是现在这样，一个疏离，一个委屈。
　　
　　她觉得出了洋相，赶紧抹掉眼中湿润，并笑起来：“以前我答应过你，不会忘了你。所以今天你的提议，我不答应。”
　　
　　再说了，她如何忘得掉他？又如何，不留恋他？
　　
　　他们从记事起便存在于彼此生命中，周远因比谢周易大了六个月，而在他家中排行老三，所以谢周易自小便叫周远三哥。
　　
　　周远当得起谢周易的这声三哥。
　　
　　最开始几年多么快乐无忧。他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总是让着她、护着她。
　　
　　虽然后来也过了一段非常惨的日子，但谢周易却只记得，风雪交加的天气中，小周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皑皑白雪而来，默默陪伴在她身边。
　　
　　还有，他为了她跪在冰冷的地上。
　　为了她，苦苦哀求了很多很多次：“求求你们了……”
　　
　　他曾经是她唯一的温暖、依靠。
　　
　　分别后，这些记忆化作一把无形的小刀，将他的好，一点一点尽数刻在她骨子里，由血液滋养着，不知不觉，成为她身体中的一部分，永远也割舍不开了。
　　
　　她想着这些，又有落泪的冲动，生生忍住了，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为什么要故意装作陌生人？
　　为什么又要毫无道理地让她忘掉他们俩的过去？
　　
　　周远垂眸安静地看着她，她刚才那两滴泪，仿佛落在了他心上。带着滚烫的温度，灼得他发疼。
　　
　　“小易。”他终是妥协，叫出了这亲昵的二字。
　　谢周易睫毛不受控制地颤了又颤。
　　
　　“亲眼见到你过得好，而且过得比我想象中好一百倍，我真的特别高兴。”周远笑笑。
　　
　　谢周易没急着说话。
　　果然如她所想，他有“但是”。
　　
　　“大家都知道，你是谢家最疼爱的小女儿，你的两个哥哥都是百度百科上有详细资料记载的名人，你叫我三哥，算怎么回事？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好奇心都很重，不要因为我，不要让他们顺着我，窥探你的过去。我也不愿意，让你去回忆那些糟糕事儿。”
　　
　　其实周远现在的心境，也是经过几番变化的。
　　
　　高三那年，有个周末在家里看电视，无意间按到了央视纪实频道，当时播的是一个陶艺纪录片，屏幕里极漂亮的女主角很多年前就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
　　
　　那会儿他已经很善用搜索引擎，他才得知，原来那个家庭是比电视剧里还夸张的豪门。
　　不是暴发户的俗，而是底蕴丰厚的富贵。
　　
　　难怪他此前多次尝试联系她，她都毫无回信。
　　那段时间，周远不是不生气。
　　
　　他自小到大都是年级第一，被同学们誉为天才，可这天才的背后，付出的努力又有几人可知？
　　他的智商没有谢周易高，他为了追赶她，在学习用的功夫，可谓呕心沥血。
　　
　　而她呢？她有可能早就忘了他吧？
　　
　　气愤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是对的。
　　大人都还不一定能信守每个承诺。更何况，十岁的小姑娘呢？十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呢？
　　
　　况且那样的家庭，确实应该让她难堪的经历消失得一干二净，免得哪天翻出来，给她的背景添了污秽，影响未来人生。
　　
　　高考成绩出来后，周远本来可以去国内排名NO.1的大学。
　　不过，他太实心眼。
　　一方面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忘了约定、忘了他。另一方面，既然自己时时刻刻记在心间，那他就应守信。
　　
　　所以填志愿时，周远没有一丝犹豫地报了A大。
　　于是就久别重逢了。
　　
　　开学那天没有回应她的笑容，是因为那抹笑太过晃眼，他心跳都骤停两秒，愣头小子哪儿想得起给对方反馈。
　　至于躲开她视线，小部分是慌张，大部分因多番联络不上她而有些气闷。
　　
　　没想到又听陈焱对她家世的一番剖析，还有开学典礼上，她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后，被大家广泛关注，不是秘密的家境如风一般飞散。
　　
　　她如今这般出众，理应被仰慕、被赞美。
　　她只要不和他牵扯，就不会变成别人饭后谈资里的可怜人。而但凡她和他牵扯，就会出现这个可能，哪怕这个可能性为万分之一，周远都不允许。
　　
　　这就是原因？
　　谢周易一时五味陈杂，不知该气该骂，还是该心疼、该感动涕零。
　　
　　她长长松了口气：“三哥，谢谢你为我着想。不过你真的想多了，我又不是什么公众人物，没人这么关注我。而且被人知道也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
　　
　　周远还想说什么，谢周易不给他机会，打出感情牌：“难道你考A大，就仅仅为了和我做同学而已吗？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呀？”
　　
　　当然不是。
　　时常想念。
　　周远不言。
　　
　　谢周易笑了起来：“晚饭没吃饱，不如你请我吃夜宵吧。”
　　周远沉默片刻，到底是眉眼松动，唇角扬起一弯弧度：“好。”
　　
　　既然她不在意，他又有什么转不过弯的？
　　反正，他现在也已不是一无所有的小男孩，不会再像当年那么无助，想护她，而护不了了。
　　
　　两人去了校外的一家烧烤店，点菜后找空桌坐下，周远抽了几张纸巾，先探长手臂替谢周易擦了桌面，才擦自己面前的。
　　
　　谢周易含笑看着他：“你没变，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干净，一样贴心。”
　　周远扔了脏纸团，也看着她：“女大十八变，你变了很多。”
　　
　　谢周易觉得他褪去了冷漠伪装后，两人之间的熟悉感一下子就回来了。
　　她眼中的笑愈发灿烂，问他：“是不是没想到我长大了这么漂亮？”
　　
　　“比我想象中更漂亮。”周远说。
　　“你也比我想象中帅，比我想象中高太多了，对了，你一米八几呀？”谢周易问。
　　
　　周远告诉她：“八七。”
　　谢周易“哇”了一声，说：“我记得周叔不是大高个儿呀，你可真会长。”
　　听她提起他爸，勾起了旧日回忆，周远心情柔和。
　　
　　谢周易有好多话想问他，趁着烧烤还没上桌，她的问题如倒豆子一般，接二连三。
　　
　　“瑶瑶大姐和寒寒二姐都工作了吧？”
　　周远点了点头，他有两个双胞胎姐姐，大姐叫周瑶，二姐叫周寒。
　　
　　“她们在哪儿工作呀？”
　　“大姐是医科大附一院妇产科的医生，二姐在八中教英语。”
　　
　　“一个医生，一个教师，她们都好厉害。我好多年没看见她们了，不知道见着了还能不能认出谁是谁了。”
　　
　　“说不定你还真认不出来了。”周远从手机相册里找到一张她们的合照，递给谢周易瞧。
　　
　　两个姐姐都长得清秀耐看，她们五官一模一样，还烫着相同的发型，穿着相同衣服，仿佛是CtrlC+CtrlV复制粘贴出来的。
　　
　　谢周易记得，小时候是听声音分辨她们两人，大姐直爽，二姐温柔，于是她凭两人的气质判断：“左边是瑶瑶大姐，右边是寒寒二姐，对吗？”
　　
　　周远笑着纠正：“右边是大姐，左边是二姐。”
　　谢周易惊讶不已：“瑶瑶大姐现在看起来比寒寒二姐还温柔诶。”
　　“这都是表面假象。”周远评价。
　　
　　谢周易不由笑出声，又问：“周叔周阿姨身体好吗？”
　　周远点点头，看了她一眼，略微不自在：“当初我妈妈……”
　　谢周易打断他：“你们家三个孩子呢，还都要培养成高材生，她也很不容易。”
　　周远说：“谢谢你理解。”
　　
　　这天晚上，两人吃着烧烤聊了许久，他们缺失于彼此生命中太多年，想知道太多和对方有关的事情，一个问一个答，一时半会儿难以说完。
　　
　　直到快到门禁时间了，周远才将谢周易送到女生公寓7号楼下。
　　谢周易拿出手机：“三哥，你电话号码多少？还有，我们加一下微/信，回宿舍接着聊。”
　　周远报了串数字，扫了她的个人信息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