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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娃眼里的坡沟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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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
  魏忠的小儿子愣着站在他家门口看魏恩典放羊回家的那天下午,魏恩典的老婆一声声尖利的嚎叫穿透村庄炊烟袅袅的稠密空气,散落在各家各户,大家纷纷跑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魏恩典着急地扔下赶羊的鞭子,扔下低头疾走着的那群羊,扔下那群羊上方飘荡的浓重臭气的羊膻味,大步流星地窜回家。一进门,那从他老婆嘴里发出的非人的嚎叫就灌满了他的耳朵,他看见一向窝囊的老婆头发乱纷纷像是头顶凝固的黑烟,双目圆睁,眼睛里布满血丝,像魔鬼样瞪着他,指甲尖锐的十指鸡爪样抽搐着,嘴角的涎水蛛丝样拉扯着滴在她灰色的肮脏的衣襟上。魏恩典转身回跑,往十字西头的杨立武家跑去。杨立武的母亲快七十了,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村里现在多一半人都是在她老人家手里生下来的。当然,死娃坡上也有不少是她亲手扔的死婴。其实听到那声尖利的嚎叫,立武妈就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正立在门口张望呢,就看见魏恩典气喘着奔了过来,不等喘气的魏恩典说完,就蹈着小脚往后街跑过来。
  一进门,魏恩典睁着惊恐的询问的眼睛问立武妈,说,婶婶啊,她这是哪路神附体了啊。立武妈不搭话,飞身上前一把捂住魏恩典老婆的嘴,一手掐人中。嘴里叫,恩典啊,快给口冷水。魏恩典端过水来,杨立武妈含在嘴里,乌鲁鲁地让水在嘴里翻滚了几下,猛然喷在恩典老婆的脸上。恩典老婆如梦初醒,睁着惊愕的眼睛望着满院围观的人,望着灰色的黄昏,仿佛重生一样一样缓慢地张开嘴,说了一句,这是咋了呀。竟然昏了过去。
  杨立武妈让魏恩典在先人牌位前点香磕头,然后说,你家里的是不是动了小儿煞。魏恩典愣怔着说,不知道啊。杨立武妈说,还是烧些纸钱吧。魏恩典在烧纸点酒,杨立武妈点着香在恩典老婆的额头附近画着圆圈做法。夜里,油灯跳动的火焰,暧昧的摇曳的灯光下,恩典的充满羊膻味的狭仄土屋里弥漫着香气和酒气。在呛人的烧纸的烟味中,杨立武妈满是皱褶的脸恍恍惚惚,紧闭着眼睛的她虔诚地念念有词的样子诡异神秘。她骨节突起的手中摇晃着一根香在魏恩典老婆的额头部位用红色的香头疾速地画着各种大小不同的圆圈,笼罩其中的那个披头散发的衣衫不整的妇女,魏光民的妈,呼吸粗重,脸色潮红。她没有死,却一动不动,僵硬的身体里曾经作祟的妖魔鬼怪仿佛疲惫不堪。念念有词的立武妈是在驱赶隐藏在身体里额头部位的那个邪恶的看不见的却让所有人包括傻子都害怕的鬼吗?
  半夜,当魏恩典的老婆,幽幽睁开双眼,看着立武妈叫了一声婶婶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大家知道光民妈被救活了,是杨立武妈把她救活的,魏恩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瓷在一旁流着眼泪的光民,让他也给立武妈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说,从此你老人家就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啊。光民一边磕头一边说,奶奶啊,我就说你亲孙子。立武妈推却着,拉扯着光民,看娃恓惶的。她含着混浊的眼泪说。围观着的人群早已相继退去,当第二天村人提着东西(一般都是鸡蛋,核桃,枣,花生之类的)再去魏恩典家的时候,去看他老婆的病情,并准备安慰一家人的时候,大家被精神焕发的光民妈吓了一跳。光民妈端坐在家里的唯一一张桌子上,身披红布,头发不知怎么弄的,原来的剪发头,竟然一夜之间像受了惊吓样奓着。你能看见她两眼放出的光,能看见她红润的脸和比脸更红润的潮湿嘴唇,看见她因为激动而发出的辉煌的光芒。当屋子里的人因为好奇挤得满满当当的时候,光民妈,魏恩典的老婆举起粗壮的手臂,大声郑重宣布,我已经观音菩萨附身啦。此后的近乎10年里,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除了吃喝拉撒睡,她一直端坐在那张包浆满满的八仙桌上,装神弄鬼。
  一传十,十传百,几天之内,坡沟村到处是人,都朝着魏恩典家涌来。近处有邻而旁村的,远处有乡镇县城的,有孤身一人拿着煮饼点心的,有三三两两手提特产的,有成群搭伙空手赤拳的。恩典家的屋子里神神秘秘,昏暗中恩典老婆嘴里念念有词,闭目凝神,灵魂出窍,与菩萨对话。其他人肃立周围,凝神观看,当事人双膝跪地顶礼膜拜。恩典的儿子魏光民开始经常逃学,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帮助他爹迎来送往,帮着来客点香点烛,顺便拿着好吃的往嘴里塞个不停。我有几次被光民拉着去他家,好吃的多得不得了,十分诱人,可是当我看到光民妈眼仁上翻,嘴角冒沫,念念有词地上神样,就不寒而栗,感觉见了梦中的鬼一样怕人。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在他家门外等光民给我拿好吃的。有次我问光民,你见你妈害怕吗,光民说,我妈晚上就好了,白天就是挣吃的,菩萨保佑我们家呢。说着一边吃苹果,一边吸溜着鼻涕。我虽然眼热苹果,却有不想吃沾了光民鼻涕的苹果,就从口袋里拿出来跟爹犁地时在崖顶的酸枣树上摘的酸枣,吃的口水一直往肚子里咽。我忽然想起了长军家有一棵山楂树,就想看能不能偷一两颗山楂吃吃。
  2、
  杨长军爹在暖和的太阳地里淋柿子醋,看着醋从瓦瓮下面的小口顺着一截细细的高粱秸秆滴落在地上的瓦罐里,他看了一眼蓝得耀眼的天空,看了一眼挂在树上和屋檐下的黄灿灿的玉米,看了一眼牲口棚里安详吃草的马,又看了一眼墙根静静的石锁和沙袋,他的心突然就不宁静了,一种焦急和空虚突然占满了他苍老的心脏。半个月前他就听说了恩典老婆因为在院子里挖红薯窖动了小儿煞结果被魇住了之后就想提点瓜子花生去看看。一则因为自己是个男人,这种事一般都是女人去看,二则秋收,在地里砍玉米秆,砍完又在场里摊晒,完了又摘绿豆,摘棉花,出红薯,摘柿子,犁地,耙地,施化肥,总有干不完的活。里里外外就自己一个人,腾不开一点工夫,就没去。今天又想儿子了,又早听说恩典老婆菩萨附体,就坐不住了。看着石锁和沙袋就不由地想儿子,魏麻子算了卦,他心里仍然不踏实。收拾了去年来一直舍不得吃的瓜子花生,提了半篮子,就往恩典家跑。
  一路上,兴奋的长军爹,听着狗叫都心里颤颤的。那是狗娃家的狗,还是去年死了的自己家的那条黄狗的崽子,当时黄狗下了四个崽子却只活了两个,毛茸茸的看了让人眼馋,六儿缠着长军让给他一条。长军只比六儿小四岁,可人家的儿子都快十岁了。唉,想到这里长军爹叹了口气。可毕竟恩典老婆菩萨附身了,长军也许有下落了。几只麻雀乱飞,在四处寻吃的,喳喳叫着,心里挺高兴。路过泽温家时,门礅石旁边溜过一只猫,黑亮黑亮的,长军爹想起泽温媳妇文英。
  魏文英回来十来八天了,长军爹也托杨朝元问魏老三,他女儿到底跟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杨朝元回话说,还有脸问,老三骂得狗血喷头,说长军不是好种,那就是骂你呀。说要告长军强奸呢。长军爹黑着脸听完,让朝元又装了两盒恒大烟送走了。魏老三这家伙不是人,曾经因为赶占了河滩自己的半地埂宽的地跟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长军听说了还准备打老三,虽然队长最后让老三退出了地,但老三却并没有承认错误给他道歉,见了面也横鼻子竖眼睛的。老三住在南头,跟张师隔壁。总以为人家张师是外来人,就一直欺负人家,占人家宅基地,占人家滴檐地。还有意把自己的厕所修在人家厨房墙背后,还靠着张师屋墙盖猪圈,还往猪圈里灌水,想把人家房子泡塌。张师人好,一声不吭。一群蚊虫乱在长军爹面前,他挥动蒲扇大的手掌驱赶,顺便也赶跑了踅在脑子里的魏老三。
  秋天的阳光粘稠地拖在身后,砸在墙上的阳光跳动在巷子里。长军爹被散碎阳光晃了眼睛,看着悠闲走动的两只母鸡抖动的脖子就像是风吹动了河岸的芦苇,一片一片流动的样子。再看看印在地上的一团身影,想着自己腿也弯了,腰也弓了,想孙子,没想到,儿子都不见了。就是死了也没法跟先人和老伴交代。想着就努力直起腰,甩开腿朝恩典家走去。
  恩典一片狼藉的院子里立着两个人,一个不用看就知道是魏忠老婆,浓稠的狐臭味道就像云一样布满干净透明的空气,混合着羊膻味让人一下子闭过气去。一个是六儿娘,头发都全白了,穿着灰布花花袄,黑麻麻裤,小声跟比她高一头的魏忠老婆站在一起嘀咕。看见长军爹,六儿娘展开笑脸用漏风的风琴样的嗓音问,六儿他叔呀,你也来啦!长军爹装做不知道的样子,说,大嫂也在啊,我听说光民妈身上不好了,来看看她。魏忠老婆看着他,小声说,是不是让神仙找你家儿子啊。长军爹被说中心事,脸腾地红了。低头往屋里走,可是一进屋才发现静静的屋里面占满了人,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狭仄的屋子里漂满了榆树皮制作的供香的味道,魏恩典老婆端坐在桌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嘴角的几个唾沫泡随着嘴唇一动一动的。屋子里的男男女女痴痴地望着她,表情凝固在脸上。恩典见了他,从人堆里挤出来,招呼他。他把手里的篮子递过去,说怎么家里这么多人啊,是些什么人,怎么都面生的。都邻村的,不好推辞,人家都懂礼性知轻重的,总不能赶出去吧。咱家往后也不弄其他啦,每天接待些人,地都要荒了哩,羊都要饿死啦。这不是牛鬼蛇神嘛,这不是不务正业嘛。唉,这叫什么事儿。老哥你还是回去吧,咱家的事,咱心里有数,什么观音附身?你想想观音娘娘什么身不能附,非要附她这样的肮脏身?她就是被魇住了,神志不清,过段时间就好了,你不要记挂她。长军还没消息吗?长军这娃,我看着长大的,人不坏,肯定能给你老争气的。你看看这家乱的,还不如猪圈,让你见笑了。这东西我丢下,改天看望你老去,她年纪轻轻你还记挂着,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你看家里坐的地方没有,站的地方也没有,咳,什么光景啊。说着恩典的眼眶里含了泪。
  长军爹急匆匆走了,为了躲开尴尬的恩典,也为了躲开魏忠老婆巨大的狐臭。长军爹长长地吸了口气,清晰如新的玉米清香再次来临,他如释重负,长军再次占据他的脑海。魏忠老婆一定是想让菩萨治她儿子的傻病,六儿娘想让菩萨干什么呢,想了半天没想明白,长军爹也就不想了。
  3、
  长军爹满腹心事回到家的时候,我早已离开。口袋里装满了才从长军家摘的红山楂,沿着墙头从长军家走到泽温家墙头,我看到泽温妈干枯的白发,黑深的皱纹,黑色的对襟褂子,三角形的小鞋,她正在粗大的椿树花花阴凉里剥玉米皮,黄色褐色枯黄色的玉米毛,白色玉色枯黄色的玉米皮在她枯瘦如鸡爪子的手指间飞舞,一只蝉孤单但声嘶力竭地持之以恒地嘶鸣,再穿过泽温家到魏蛋蛋家的墙头,我看到蛋蛋家的院子里长绳子上长长短短地搭满了衣服和被单色彩斑斓,穿过这些飘扬的衣物蛋蛋妈有节奏地用棒槌在捶衣石上捶打什么的声音和随着节奏骂人的声音传过来,我眼前浮现着蛋蛋家方方正正的青色捶衣石,我前些时候还和蛋蛋在上面玩抓字儿,我们还在上面比过我们的陀螺哪个转的时间更长。蛋蛋从他家的牛棚里出来,手里拿着竹篮子,看到我,就叫我名字。我立马从墙头跳下来,狗一样跑过十字街往南头跑,往西一拐,我漫无目的了。看到张师家门前的大槐树下一个人端坐在那里,神一样。阳光穿过大槐树稠密的树叶,穿过那些善男信女缠在树身上的早已泛白的红布条条,在那人的头顶白衫子上落下圆圆的金色斑点。可惜他一点都看不到这清澈的阳光。他是魏麻子。我走过去,除了看到他深陷的眼眶,看到他骇人的大小各异麻坑布满整个脸,看到他不断抽动的脸部肌肉我赶紧躲开,可是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浑厚和蔼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是谁家的娃娃呀。我赶紧说我是根娃。哦,明理家的根娃呀,你也不去地里干活,在村里瞎转悠啥呀。我嗫嚅了半天,没说出来。是不是你爹打你啦?是不是你捅了马蜂窝啦?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父亲叫我跟他去地里。他犁地,二姐跟在后面沿着犁沟洒肥料,让我砍地里长得野枣刺。潮湿的土地味道铺天盖地,我看见各种虫子在枯草衰叶间乱飞乱跳,乱跑乱蹦。犁铧两旁翻滚的泥土中,虫子更是盲目乱窜。草根在泥土中绷断的声音嚓嚓作响,声响一部分沿着犁铧传到弯曲的犁辕,又沿着绷紧的套绳传到骡子灰灰的耳朵里,灰灰摇着耳朵拉的更加卖力,还有一部分沿着犁杆传到犁拐,传到父亲的手指,传到父亲的胳膊,再传到父亲心里,父亲的快乐被触动,一句乱弹冲口而出,“一撮年纪还不老~~”,声音乱在粘稠的空气中。我东一下西一下用镢头砍野枣刺,野枣刺根系发达,如果有几苗野枣刺长在一块儿,尽管灰灰卖力拉,犁依然会被绊住。父亲要我把它们连根刨起,它们看起来像一根根普通的草,其实它们长在地下的根扎得很深,崖头崖壁上长满了野枣刺,它们是这些地里的小野枣刺的父母,是它们的爷爷奶奶,是它们的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细的有父亲手里的鞭子把儿那么粗,粗的比我手里的镢头把儿都粗。我没耐心一个个把根全从地里刨出,只是砍断,然后用镢头把它们拢在一起,那些刺扎在手上像针扎一样。砍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我就踅在崖根用镢把儿打野枣刺结的酸枣,密密实实的野枣刺上酸枣有红有青,青的不好,泛白的不错,最好的是刚刚红了的,蔫皮的黑红的就不好吃了。我朝着稠密出乱抡乱打,挑些红的白的往口袋里装,不想混乱中抡中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我只听嗡的一声,就看见一团蜂铺面而来,我扔了镢头撒腿就跑,连滚带爬,窜过松软的泥土,没头没脑乱窜,可是野蜂群如影随形在我的头顶呼啸,我慌不择路顺着崖头半跳半爬,一口气跳出五六层,那都是些三四米高的高崖,我跳的时候腾云驾雾一般飘飘然。野蜂群被我甩掉了,我喘着气,头也不回地回了家。可是晚上父亲回来,我看到跟在后面的姐姐半边脸肿得像出笼的馒头,亮着瓷白的光。父亲看到我,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我抽个空隙撒退就跑。心里还暗暗发誓再也不回去了,至少到秋假结束。
  问题是,魏麻子怎么知道的呢?虽然我眉头拧成疙瘩眯着眼睛在大槐树下的阳光里问了他好几遍,可是他面无表情,只是在嘴里呵呵地笑着,仿佛要唤醒那些脸上的麻坑。最后笑完了,他说,你把村里能过来的孩子都叫来,我给你两块钱。我知道两块钱是什么,可我真的不能要,我的骨头里有倔强,有拧劲儿。我说这个简单,你告诉我你叫他们干嘛,我就去叫。魏麻子脸朝着太阳,太阳依然耀眼。仿佛在向苍天询问一个答案。
  魏麻子说,你觉得自己可怜吗?我说不可怜,我觉得你看不见,挺可怜的。魏麻子却说,聪者听与无声,明者见于无形。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接下去,他又说,其实人活着就可怜,——为了一张嘴,一身皮,劳碌终生。一片槐树叶飘落在魏麻子的肩头,它一定是想听清楚魏麻子的高谈阔论,不然它为什么飘落下来,它还年轻,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离开树枝的。魏麻子七拐八弯终于说出他的心病,恩典老婆菩萨附身后,再也没有人相信他的算卦,这样下去他饭也吃不上了,所以今天他就是要把他算卦的真本事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再不拿出来,他就要饿肚子了。
  听说魏麻子要当众算卦,我来了精神,在村里奔跑着大声吆喝,魏麻子算卦啦,大家在老槐树下看魏麻子算卦啦!虽然农忙时节,还是有不少人围在槐树下面看,六儿媳妇背着半背篓刚摘的棉花,挺着大肚子的五女手捧肚子正对着魏麻子,魏蛋蛋头发上粘着几根短麦秸秆,我搂着他的脖子,倚着槐树站在魏麻子的后面,魏新红的父亲鹤立鸡群,额头上的痦子在阳光下闪着黑光,挑着的粪筐晃荡在他的腰部。人群半圆形包围着魏麻子,只见他盘坐入定一般,左手扶膝,右手掐算。片刻后,他吁了一口气,说,一会儿从西边村口过来一个人,这个人会对咱村里大大的不利。我和魏蛋蛋笑出声来,那“大大的”三个字跟电影里日本人说话一模一样。人群齐刷刷地望向村口,那条弯曲的碎石子路,那路旁粗细不匀,缺齿样排列着的钻天杨,尽收群人眼底。果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大家的视野,慢慢走近大家看的清楚,是杨朝元推着半平车红薯。五女张着大嘴问魏麻子,你算的是杨朝元吗?魏麻子平静地说,不是,是外路人。杨朝元看我们都在看他,莫名其妙,老远就问,你们在这儿看啥哩?没人回答,六儿媳妇反问,你后面有外路人吗?没有啊,你们等谁呢?几个媳妇叽叽喳喳地跟杨朝元说魏麻子算的卦,其他人的目光穿过几群黑雾样的蠓虫,期待幻觉中那个外路人的到来。然而,等了半天没有,大家就沉不住气了。慢慢地有人散去,更多人散去,杨朝元推着半平车红薯离开的时候笑着说,你们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嘛。新红父亲晃悠着粪筐走了,说,我拾粪去。我和魏蛋蛋爬上老槐树望着更远的地方,下面的五女婆婆指着我们骂,神树你们也上,摔死你俩猴崽子。蛋蛋大叫一声,来啦。我看见一个黑点晃在发亮的路上,很快大家都听到了熟悉的叫声,缠簸箕咧~缠簸箕。黑矬子,重新聚集的人群都脱口而出。
  黑矬子是十几里外的马家庄的,方圆十几里就这一个缠簸箕的。不是黑矬子手艺精,也不是缠簸箕挣不到钱,是我们这里迷信缠簸箕是一个丧门星一样的职业。如果村里有人死了,断不肯让缠簸箕的进村,因为都认为缠簸箕的进了村,死人就缠在村里了,一直死个不停。所以缠簸箕比吹唢呐的都不如。吹唢呐的我们这里私下里叫王八,哪个人见钱眼开,我们就说爱钱咋不去吹王八啊。虽然看不起乐人,但家家过事都用乐人,所以只是娶媳妇嫁女是个挑检,短头,平时见了乐人说王八的人是没有的。但缠簸箕就不一样了,被人当面骂个狗血喷头是经常的事。所以本地人没有愿意缠簸箕的。黑矬子是马家庄的,不是外路人啊,有人说。招女婿,老家原平的,那个地方穷得很。听说来了黑矬子重新返回来的新红爹说,好像他去过原平一样。黑矬子还没进村,几个听到吆喝的老头老太婆就拿着破旧的簸箕出来了。我大声吆喝,不准缠簸箕,这个黑矬子对咱坡沟村大大的不利。几个老人不知道是耳聋还是以为我说话顶放屁,没人理我,充耳不闻。黑矬子的声音低沉浑厚,挑着一副担子已经到了村口,我们这群人着急了,六儿媳妇快跑到老人们面前,说魏麻子算卦了,不能让黑矬子进村。我们过去把他赶走。立武妈一手拿着一张簸箕,左手是小簸箕右手是大簸箕,根娃是娃娃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现在正是用簸箕的时候你不让人家缠簸箕你缠呀?说着把两张烂簸箕往六儿媳妇面前一推,你看看这簸箕还能用吗?我都等黑矬子好几天了,咱们村又没老了人,你怕缠簸箕缠啥呀。我见得生死多啦,有什么事我不怕。又转过头对着魏麻子的端坐的方向说,魏麻子啊,你说说人家怎么对咱们村不利啦。魏麻子却定在那里一般一声不吭,我们这群人也没了底气,眼睁睁看着黑矬子堆着一脸笑进了村。
  魏麻子回到家的时候他老婆端坐在炕上纺棉花,魏麻子老婆姿态优雅地坐在她用玉米泡泡编制的蒲团上,左手的棉花条子缠绕在手指之间,高高扬起又款款放下,节奏跟右手转动的纺轮配得天衣无缝,纺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好听的声音,锭子上缠着的棉线粗细均匀,比我妈纺的线好得多,另外人家晚上纺线也不用费煤油。她黑漆漆的眼珠子对着虚空漫无目的地转动着,问魏麻子我是谁。魏麻子说,是明理的根娃。她放下手上的棉花麻利地下炕,说,我给你们做饭,今天根娃是客,我正好蒸包子待客呢,根娃有口头福。说着自己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比我妈好看多了。她纳柴点火倒水洗手给锅里添水掀开面褥子拾包子往锅里搭蓖子盖上笼盖烧火跟明眼人毫无区别。她究竟用什么看这世界呢?我要帮她纳柴,她说你坐着,你是客。我拘谨地坐在板凳上,看着魏麻子用右手拇指在自己右手的其余四个指头上不停地点,嘴里念念有词絮絮叨叨,愁眉紧锁苦思冥想。大概是觉得我无聊魏麻子老婆就问我,听说你学习好,帮我算个帐,前些天换油的来家里换油,我家270斤棉籽,4斤3两换一斤油,油8毛4一斤,我让他称了20斤油,他还应该给我多少钱呢?我说他应该给你35块9毛钱。她说,根娃真聪明,脑子这么好使,以后定能上大学。我吃了五个白面包子,包子馅儿是萝卜粉条还有地软。我撑得都要走不动了,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包子。吃完饭,魏麻子让我回家,他说,你爷爷拄着杌子满村里找你呢。
  4、
  村里真出了事。先是杨立武妈,中午杨立武妈吃了几个柿子,晚上觉得肚子疼,只当是柿子搁在肚子里了,这很常见。杨立武就用火烤了几个柿子让他妈吃了,他妈没见好,却疼得更厉害了,满炕上打滚。杨立武着了急,就去保健站,保健站的魏保利看了看说恐怕是阑尾炎,得动手术,去县里吧。黑灯瞎火,没车没辆,怎么去?杨立武说,你先开些药,给我妈先止了疼,天明再去。魏保利就拿了十来颗去疼片。杨立武让他妈喝了两颗他妈还疼,就让他妈十来颗全喝了,他妈不疼了。可是到了半夜一点多,他再叫他妈,不答应了,再看,没气了。那是八月十七。虽然天气依然炎热,满院哭声的杨立武会计家里仿佛经历寒冬。然后,杨朝元的大儿子杨宗保被开水烫死了。杨宗保的连襟有一台手扶拖拉机,专门给别人耕地挣钱,秋收种麦生意正好,给我们村魏忠耕完地,准备给其他人耕。宗保正好套着骡子耕他的地,碰上了。宗保就说把他的地耕一下,连襟不想给他耕地,耽误工夫不挣钱,就说今天实在乏了,明天吧。宗保高兴了,说你乏了在地头歇歇,让我用用你这洋家伙。连襟没话说了,就说你小点心,然后坐在地头吸烟。按说宗保没开过,耕不成样子,可宗保心窍好,刚开始不行,没多会就很熟练了,宗保耕得高兴,就慢慢松了心。眼看两亩多地快耕完了,在崖根一个不小心,前轮蹭了崖,杨宗保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扶拖拉机就噗噜一下翻了个儿,杨宗保被压在底下,大声叫唤,连襟过来把他往出拽,可是宗保腿和腰胯压在下面哪里拽的出来。连襟说,你等会我去叫人,可正好是饭时,宗保的地又偏,连襟满地里喊不下个人。也是大意了,当时只顾着把宗保往出拉,就没看手扶拖拉机机头的水箱盖开了。那拖拉机突突突地耕了半晌地,水箱的水早成了开水,水漏出来正好流到宗保的前胸,宗保被压着避不开,烫的吱哇乱叫,连襟从村里把人叫来时,宗保早已被一箱开水烫得气息奄奄,拉回家里就死了,连医院都没去。那是九月初六。连死两个姓杨的,杨家人就急了,找恩典老婆给看,恩典老婆装神弄鬼,烧香拜佛,最后说是杨家祖坟上的几棵柏树栽得不对,要换成榆树。因为榆树上有榆钱,落下了先人可以花,先人缺钱了,你们杨家要在坟头多种榆树。杨家想也没想,赶紧挖了坟头的柏树换栽了榆树。再然后,就是五女死了。五女不姓杨也不姓魏,姓朱,是南头卖小磨香油兼卖豆腐的老朱的女儿,嫁给本村磨面的魏狗娃的儿子魏石蛋,前些天魏狗娃逢人就笑。看着儿媳妇的大肚子,心里美得很。哪想到临产的时候,找不下接生婆。本来村里接生一直是立武妈,冷不丁临产才想到立武妈死了。狗娃老婆就大着胆子接生,结果孩子胎位不正,有点难产,生拉硬扯了半天结果大出血,赶紧找保健站魏保利,魏保利听说大出血,哪里敢管,说你赶紧送县医院啊,我这里管不了,乡里的医院你就别去,他们也管不了。狗娃和儿子石弹都吓得脸煞白,赶紧找人抬,又找了十字泽龙新买的手扶拖拉机,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连大人带孩子都死在半路上了。魏狗娃哭孙子,魏石弹哭老婆,狗娃老婆哭自己,一边哭一边打自己耳光,啪啪作响,仿佛在打另一个人。围观的村人无不潸然泪下。这是九月十四。不到一个月村里死了三四个,这下村人害怕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临大敌。马上就有人想起了魏麻子,当时说不让黑矬子进村都不信,现在应验了。找到魏麻子,让魏麻子寻个破法。魏麻子又被请到了老槐树下,魏麻子端坐在条石上,掐指算着,念念有词,说,村里要修个村门挡住邪气侵入。马上就有人报到魏忠那里,魏忠说,封建迷信,村里不会出钱,但村里也不拦着,可以群众募捐。
  村里不出钱,让老百姓自己出钱,这就让大家作难了。村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由杨朝元、杨立武、魏狗蛋和卖豆腐的老朱组成募捐小组,杨朝元任组长,挨家挨户地动员募捐。本来想着阻力大,恐怕募捐不到,可没想到大家都很积极,很快就募了三千多元。魏忠捐了100元,最多,其他有捐10块的,有捐5块的,还有捐一块两块的。除了信耶稣教的魏红发妈,魏泽民妈,杨云仙妈,杨慧云妈,坚决不让家里捐钱,张师、李师是大工不需要捐款外,家家都多少有捐款。几家信耶稣教的不捐款,募捐小组就要求家里在盖村门期间全天出劳力。因为正是农忙,每天都呆在工地上,没人种麦了,几家信耶稣教的也着了急,最后只好每家捐了20块钱了事。村门虽然是忙里凑空盖,可大家都害怕那虚无的死神所以不敢稍有耽搁,张师李师家里的麦子也排着让别人捎种了。村门盖的很是宏伟,琉璃瓦,红立柱,青砖白线灰,匾额上杨立武题了字“坡沟村”,旁边立碑写了村门志,志上写了各家各户捐款数额,巍然耸立在我们村村口。果然死人事件再也没有发生,大家在庆幸之余,没有忘记魏麻子神算的功劳,大加宣扬,魏麻子马上就名扬四海了。
  魏麻子算卦,恩典老婆跳神,加上我们村几个虔诚的耶稣教徒,一时间我们村人人有了信仰。一家之中也有全信算卦的,什么不顺就算卦,魏麻子掐算就解决了问题,有全信菩萨的,小病小灾,找恩典老婆点根香,磕个头也就听菩萨的指示也就没事了,有全信耶稣教的,每个礼拜天都到魏泽民家祷告祷告全家就平安了。当然也有一家之中信仰不同的,随便选,自由挑,反正都包你平安。
  魏保利的保健站去的人就不多了,魏忠开会以前在老槐树下把钟一敲,村人就都集中了,现在敲半天钟也没人去,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事了,各家过各家光景,开会说的都是空的,再后来那口钟也不见了。魏忠后来一直转悠在老槐树下,抬头望着想象中的那口他曾经敲了二十年的钟发呆,他整个脸庞的肉虚乎乎地耷拉下来,头发也仿佛忽然之间变白了,发呆的样子让我一次次想起他的傻傻的小儿子。魏忠的小儿子面孔苍白,与魏忠以及魏正红的黑脸明显不同,可是眉宇间流露出的那种天生的孤独却一脉相承。许多年以后魏正红的手指被联合收割机夹断的时候,魏忠的小儿子在猪圈样的昏暗南厦里瞪着惊恐的眼睛惨烈地嚎叫,仿佛夹断的是他自己的手指。魏忠听到这样的嚎叫,脸上的赘肉抖了抖,缓缓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滑落。曾经拥有的坡沟村最伟大的骄傲和辉煌再次浮现,那是热火朝天的劳动,是弥漫在坡沟梯田里的热情,是一呼百应的潮水样的气势,是虽然默默不语却威震全村的威严,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其乐无穷,是过去了但仍然让人久久不能平静的岁月。
  不仅仅我们村的人有了信仰,外村的甚至外乡镇的都慕名而来,一时间坡沟村人游如织,车马如潮,流向魏恩典家,流向魏麻子家,还有小股流向魏红发家。热闹的坡沟村成了问卜占卦,求神拜佛,做礼拜的好去处。甚至有不少做小买卖的都来到了我们村,卖糖葫芦的,卖糖人的,卖针线的,卖豆腐的本村老朱,修自行车补轮胎的魏丹丹的父亲都摆了摊。
  信耶稣教的人不多,村里也没有做礼拜的地方,几个常年病怏怏的老太婆和几个装病的不太老的懒老婆在魏红发家集合传教做礼拜。大家坐在魏红发家的炕上,红发妈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脏兮兮的圣经,对着大家讲,现在我仍然在怀疑一个不认识字的人怎么就理解了圣经的要义,我多年以后大学毕业了着一本圣经读得都十分费劲。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讲完,大家一起跟着红发妈唱歌,虽然参差不齐,牙齿漏风,声如破锣,可大家唱得非常专注,仿佛耶稣正漂浮在裱满了写着各种口号的旧报纸的天棚上,仿佛耶稣就要显现在充满了脚臭气口臭气汗臭气的虚空之中,仿佛那些破锣样的声音可以唤醒耶稣,让他老人家治疗身体和心灵的病痛。然而真的有了结果,大家的心情一日日好起来,大家的病痛一天天减轻了。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不断有人组织起来,大家礼拜的时候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欢笑,大家自发地从自己家里拿来粮食拿来菜,大家在干自己家里农活的时候无精打采,在教会里面却热情洋溢。
  5、
  魏红发家里有一道奇特的墙,在房子里隔开了他家的三间泥坯房,在院子里一人高地隔开了整座院子。墙这边住在红发妈,那边住着红发两口子。魏红发曾经跟杨长军整天在长军家里耍石锁,打沙袋,练些拳脚。没有爹的魏红发也曾经害怕娶不到老婆,毕竟爹死得早,不能跟别人比,不过魏红发长得高大威风,腰圆背阔,最后六儿媳妇给他介绍了一个自己娘家的邻居,这个姑娘虽然长得矮黑,可是嘴头厉害,跟六儿媳妇性格也相合。红发跟六儿是隔壁,六儿媳妇每天跟公婆闹的鸡飞狗跳,红发当时就怕六儿媳妇介绍的不靠谱,等相亲看到这么个模样的姑娘就很不情愿,虽然当时没有回绝,可是他心里是一百个不高兴,他妈知道了大骂一通,咱这个家境你能娶个媳妇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准备打光棍吗?红发就一句话都没有了,想想也是,人家要的彩礼不多,才240块钱,其他的像缝纫机呀,自行车呀,手表呀都不要,想想也只能这样了。过了门这媳妇能说会道,家里收拾的有模有样,加上晚上对自己也是百般奉承,红发也就乐呵呵地接受了。唯一一点就是这媳妇总是约束着他不让干这不让干那,说的又头头是道,红发看媳妇能干说的又在理,所以总顺着她。这媳妇开始还装着孝敬婆婆的样,婆婆做饭,她抢着洗碗,婆婆扫院子,她忙着收拾屋子,过年婆婆置一身新,过节给婆婆四碟八碗端上桌。后来看不惯婆婆吃饭前后祷告,看不惯每天不干活装着病怏怏的样,看不惯婆婆窝囊,看不惯婆婆的礼拜天哄一群人在家里又是说又是唱。开始只是小声嘟哝,后来就骂骂咧咧,再后来就明目张胆地指着婆婆说不务正业,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耶稣是你爹妈呀,你爹妈也没有见你每天念叨,耶稣是神,让神管你吃喝,我做的饭你不要吃了,整天装病,耶稣瞎了眼看不见啊。婆婆气得手发颤腿发软,却也无奈何,直说你这么说会下阿鼻地狱的,上帝会惩罚你的。红发媳妇说,我看你一定是作孽过多,不然信什么耶稣,是怕自己下地狱吧。红发妈干脆闭了眼,也不跟她争了,躺在炕上直呻吟叹气。红发回来他妈跟红发说了,红发也无可奈何,说是说不过媳妇,打又没有借口由头,听媳妇说半天歪理觉得他妈确实做得不好,信什么耶稣教,不如整天干活重要。后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妈和媳妇一致同意分开过。可家里就这么三间房怎么分啊,还是红发媳妇有办法,想出来个用墙从屋里到院里全部隔开的办法。这让我想起了柏林墙、三八线,邻居看了都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却也无可奈何。自从隔了这堵墙,六儿媳妇来红发家的次数就多了,先是隔三差五,后来就每天都来,再后来在自己家呆的时间短,在红发家呆的时间长,整天跟红发媳妇嘀嘀咕咕,先是说自己家的公公婆婆怎么个不是,再说东加长西家短,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甚是投机。红发在家在地里忙个不停,两个媳妇都看着,一个说你真有福气,我给你介绍的你怎么谢我,一个说就知道死下力气,也没个活捣心眼。这六儿媳妇比红发两口大了四五岁,孩子却都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了。看着自己六儿的矬样子再看看红发的好身板心里就痒痒地邪了。即存了此心,天长日久,就不免从外面表现出来。这红发也年轻气傲,本就看不大上自己黑丑的女人,这里六儿老婆算能看的过眼,虽然模样不周正,却颇不黑,又高挑善风情,一来二去,就对了眼。趁了空就上了手,一回生两回熟。这里两个人自以为天知地知,做的天衣无缝,那里红发媳妇早已知道,只是心知肚明却嘴里不说。不是什么有涵养,只是心里有算计,一个是自己的条件自己知道,长得实在太磕碜,那红发从来都没看上过自己,另一个六儿媳妇是知己,这么一吵闹,必然大家不可开交。但是心里虽然这么说,可一向嘴贱怎么忍得住,一天夜里跟红发睡觉时就说突噜了嘴,问了句,六儿媳妇搂着比我好吧。红发大吃一惊,发现一向满嘴喷理的老婆并没有生气也就安下心来。两个人东拉西扯些人前说不得的来助其兴不提。。
  真正惹下事是在那年冬天的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早起拾粪的新红爹挑着荆条筐穿行在潮湿的空气中,六儿的儿子刚去学校没多久,红发还没有起床。早起的红发媳妇上厕所,上完厕所忽然看到厕所墙头露着个人头,竟然是六儿。这红发媳妇又惊又怒,回屋就把红发揪起来,说六儿在厕所偷窥她,要红发去找六儿算账,红发懒得去,一则他心虚,觉得六儿媳妇跟自己不清不楚的,二则他觉得就自己老婆长那样,看下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就磨磨蹭蹭不想起来,嘴里说,看下你能咋,以为自己是仙女呀。红发媳妇含着泪说,你是不是男人呀,自己老婆屁股都让别人看了你还这么说,别人知道了会说你窝囊废。红发媳妇边说边拉,红发无奈只好起床,懒懒散散地往六儿家走。心里想六儿低个头,服个软,本就没什么事。红发媳妇,刚进六儿门就大叫大嚷,说六儿你个畜牲,下流坯子,你出来,咱们邻里邻居的你偷看我你是人吗?红发对媳妇说算啦,六儿知错了,不出来就是服软了,咱回。哪知道这时六儿出来了,蓬乱着头发,嘴里喷着白汽,说,看你下咋啦,你红发都睡我媳妇好几回啦,看看你能犯多大法?红发一时没了话,六儿媳妇出了屋门,大骂六儿,你放你妈的屁,我啥时和红发兄弟睡了?你胡说自己媳妇也不怕烂了舌头。一边骂,一边抓六儿的脸,六儿躲得快,没抓上。这里红发一看人家两口子都上了手,东厦屋里六儿爹妈的脸贴在窗户玻璃上,更让他待不下去,就拉了自家媳妇往出走。六儿媳妇却撵出来,在门外拉着红发的手说,兄弟,你不能走,你给六儿这憨憨说清楚,不能让别人乱往咱们头上扣这屎盆子啊。红发不说话就想摆脱了往回走,可六儿媳妇就拉着不放。六儿一看这架势,就说,你问红发干啥,你问问红发媳妇有没有,你以为你们的丑事世人不知啊。红发媳妇接了话茬,说,我家红发清清白白,你老婆脏,自己在家里教训,别扯上我家红发,往他身上泼脏水。六儿冷笑一声,不是你扬名四海地宣传说你家红发知道我媳妇大腿根有颗红痣的吗。你放屁,我啥时说过这话。我说这话我嘴烂,六儿你不要疯狗乱咬,把你媳妇管教好是正事。黑娃媳妇跟你一起去沟地里摘棉花的时候你没说?夸自己男人本事大么,夸自己男人能么。六儿撇着嘴,冷冷地看着红发和红发媳妇。六儿媳妇急红了眼,却一句都没说出来,只把嘴唇咬得快出血了。这里红发早已忍耐不住,揪住自己老婆的头***圆了胳膊往嘴上搧。红发媳妇嘴里还乌哩乌噜地嚷嚷些什么,却哪里听得清楚。两个巴掌下去,红发媳妇嘴里咕嘟着血沫,鼻血也飞溅出来。红发媳妇又惊又怒,先是一头滚在地上大声嚎叫,然后趁着六儿媳妇不注意,突然揉身扑上往脸上抓。一阵抓脸撕头发,六儿媳妇也早已不成人样儿。早起醒了的,被吵醒的街坊邻居一时间陆陆续续都围过来看。清晨寒冷潮湿的雾气中大家乐呵呵地袖着手,缩着头,,一边看一边笑着议论。六儿见红发媳妇抓自己媳妇,反应过来了,过去就打红发媳妇,六儿媳妇这么一缓也随机反应过来,一边骂,你这长舌精,一边往身上肉多处乱拧乱掐。红发媳妇几头受气,躺在地上乱滚长嚎,胡抡胳膊乱蹬腿。红发见自己媳妇可怜。就走过去伸手拉她,没想到,红发媳妇正乱踢乱抓,红发一不小心被媳妇抓了裆,红发媳妇正满腔怒气,也不管是谁,使劲死死攥着红发命根子不放,红发大叫一声,头上的汗珠子就滴了下来。围观的村人以及六儿和他媳妇都呆了,还是六儿媳妇先反应过来,跑过去照着红发媳妇的脑袋就一脚,红发媳妇吃了痛,才放开了手,红发想揍他媳妇,哪里还有精神,蹲在地上一时起也起不来。这时才有人陆续过来劝了两家回去不提。只有新红爹的乱弹飘在逐渐消散的晨雾之中,两三只麻雀从墙头飞下来在空地寻觅什么,蹦蹦跳跳地啄食。
  经过这次打架,红发离了婚,六儿也离了婚,红发高兴地娶了六儿媳妇,六儿无奈地娶了红发媳妇。红发家里的柏林墙拆了,红发的新媳妇对新公婆很孝顺,六儿的新媳妇对新儿子很关爱,都是大家没想到的。再后来,两家关系也还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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