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

　　日头西下，到了家家吃晚饭的时间了。六道胡同这一片做饭都早，当听到锅碗瓢盆哐当作响，烟囱有炊烟升起，在胡同间玩闹的孩童们陆陆续续地回家吃饭去了，有个别贪玩儿的，家大人站在门口吼一嗓子也能跑回去，一般用不着大人动手。但是今天打铁宋的老婆提溜着儿子的耳朵从巷口一直赶到家门口全巷子的人是都听到了，路过柳树下，狗儿还扒在门口偷笑，石头心想：丢人丢大发了！
　　打铁宋的老婆是远近闻名的泼妇，名字里有个梅，街坊们都叫她“梅辣子”。梅辣子一边走一边骂他：“我说怎么叫了两遍都没人答应，感情你是怕我找着跑远儿地方玩儿去了？”
　　“哎呦妈，疼！我没有！”石头哀嚎连连。
　　石头家住的地方就在铁匠铺后面的院儿里，对门的赵婶出来泼水，笑着问道：“石头又怎么惹着你妈了？”
　　“这小崽子跑猫眼儿玩去了！”梅辣子指着还在揉着耳朵委屈巴巴地石头骂。
　　“石头！听婶儿一声劝，猫眼儿胡同可玩不得！小心贩子把你拐了去！”赵婶叮嘱他。
　　“我才不怕呢！”石头脖子一伸，大力凛然地说。
　　“可把你能的！”梅辣子打了他的头，又在石头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他踹回家吃饭去了。然后她往铺子里喊了一声：“孩儿他爸，吃饭！”
　　今天梅辣子下了宽面，煮了半颗白菜，又端上来一小碗腌萝卜，石头也早就饿极了，端起碗筷吸溜起面条来。
　　梅辣子向打铁宋数落起石头来：“你不知道，这小子又跑猫眼儿玩去了！”
　　打铁宋也瞪了一眼石头，“以后你少跟丫头玩，猫眼儿胡同里没什么干净人。”
　　“哦。”石头头也不抬，随口应付着。
　　“也少和文华玩，洋鬼今天丢了东西，听说九爷打算和洋鬼对着干，省得连累到我们。”
　　“爹你当着文华的面可不是这么说的吧。”石头小声嘟囔道。
　　“你说啥？”打铁宋胡子一吹，就要上前收拾他。石头忙放下碗躲到妈后面去，“让孩子先吃饭。”梅辣子把石头叫回，夫妻俩闲扯起来。
　　“唉，我听狗儿妈说洋人看上了文华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肯定是假的。”石头马上插嘴。
　　爹妈都瞪他，说：“你又明白了！”
　　我本来就明白，石头心里很不服气。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嫁洋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儿。”梅辣子说：“也算有了撑腰的。”
　　打铁宋点了点头：“可不是嘛，这几年还好些，早些年京城简直就是洋人的地盘了，咱普通老百姓谁敢跟他们对着干，也就九爷敢逆着洋人了。”
　　“不过你说九爷这是图什么，他有钱又有势，何必招惹那洋人，给自己找不痛快？”
　　“谁知道呢！”
　　爹妈还在闲谈，石头匆匆吃下最后一口面条，放下碗筷说一声“我吃好了”就回里屋了。
　　腊月天生着炉子，睡着热炕很是舒服，外面的北风是呼呼的，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发出声响。石头这边早早地钻进热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声，担心起家里漏风被又薄的丫头会被这北风给吹得冻着。
　　“我一点儿也不冷。”
　　丫头抬起冻得通红的小脸，对要把棉袄给他披上的奶奶说。
　　奶奶摸了摸丫头的脸，喃喃道：“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些，闯年关啊，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年冬天。”
　　“奶奶你不要乱讲！”丫头肯定的说：“奶奶不是说老天爷只会带走坏人，好人都会长命百岁的嘛！”
　　“说不准啊……”奶奶慢慢坐下，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她说：“这世道，哪个坏人不是活得好好的。”
　　丫头不能理解，奶奶一边叹着气一边捶打着酸痛的腿，她说：“早点儿开春儿吧，开春我们搬出北平，上河北找块地能养活自己的地儿种个地得了。”
　　“我们要走吗？”丫头一下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难过地追问。
　　“来年还是老挨饿受冻的话，只能搬走了，北平这两年也不太平，这里到底不是给穷人住的地方。”
　　丫头失落地低下头，虽然常常挨饿，但是她不想离开，她舍不得石头，舍不得文华，舍不得猫眼儿胡同，舍不得在火车站捡煤球的冬天，日子虽然过得苦，但是也总有甜头。
　　炉子烧热了，锅里炖着的的清水白菜开了，奶奶往里面撒上一些玉米面儿，又将灶台上散落的细面儿扫一扫，放进锅中，一点儿都不能浪费。鲜黄的玉米面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屋里也有了热气，玉米面的香醇淡淡的，文华把小脸凑了过去，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奶奶端起锅，将玉米粥倒进两个破破烂烂的瓷碗里——刚好够两只碗。她刮了刮锅里没泡开的玉米疙瘩倒进文华的碗里，一老一小端着两只碗，坐在生着火的炉子跟前吃晚饭。
　　“奶奶，其实我觉得日子过得还好。”丫头小心翼翼地说。
　　奶奶的愁眉舒展了一些，又十分心疼地看着丫头。
　　“我的乖孙，让你跟着奶奶吃苦，奶奶心疼啊……”
　　到了饭点儿，六道胡同的炊烟总是最早升起，而九条巷的香味在六道胡同是第一，里面属九爷家的饭菜最香浓。哪天炖的是羊肉，哪天卤了肘子，街坊邻居们都能知道。九爷也并非吝啬之人，有时候肘子炖的多了，也会让人挨家挨户送上一些。邻里也会将自家上的白面馍馍啊，小笼包啊，最能拿得出手的回赠给九爷。这些九爷是不吃的，索性赏给伙计，两边儿都高兴。
　　但是今天到了饭点儿，九爷家并没有如期飘起炊烟。九条巷里街坊们议论开来，单是最靠近郑家宅子的四合院里就已经扎堆儿吵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