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这一年春节，直到大年三十那天，贺星和龙飞才放假从C都出发回各自老家。
　　好在两人回家的汽车都在同一个车站，龙飞往东，贺星往南。
　　人潮涌动的汽车站，龙飞和贺星在人群里艰难的一路向着检票口走去。龙飞人高马大，在前面拉着贺星一路穿过人流的缝隙，把贺星送到检票口，进站送贺星到车上，放好贺星的行李，直到车快开了才下车登上回他自己家的大巴车。走之前还反复叮嘱贺星，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别睡着了，随时注意客车的动静，还要看管好行李。
　　“好了，放心吧，我会注意的。你自己路上也要注意安全，到家好好陪陪家里人。”贺星也叮嘱龙飞道。
　　“我们说好回来的日子，你可别到时候忘记了！”临下车时龙飞又说。
　　“忘不了，正月初六嘛，我记着呢，回去到站我就买返程的票，放心！”贺星心里也有点不舍，毕竟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龙飞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虽然这短短的几天分别，贺星却也充满了牵挂。
　　农家的春节，永远都是那么有味道。一到腊月底，二十四、五左右，家家户户就开始到野地里采摘做叶儿粑的香蒿。
　　这是一种贺星保留在记忆深处的味道。糯米和大米对半混合，温水浸泡两三个小时，捞出洗干净再加清水，用石磨碾成糊状，装在纱布口袋里稍微挤干水分，倒在一个大大的簸箕里使劲揉，直到不粘手了，再把煮得粑烂的香蒿连同煮蒿的汁水一起加进去继续揉开，直到整个米粉团都变成了深绿色，再分开成一小团一小团，包上苦藠炒着腊肉的馅儿，用“船粑叶”包裹，上蒸笼蒸三十分钟。这时候，还没开笼，一股香蒿特有的清香味就在农家院子里飘荡开来。
　　香蒿，农家野地里临近春节才会长出嫩芽，农家人一般选择最嫩的叶尖部分，加清水煮烂，可让香蒿更香；苦藠，一种川南特有的植物类佐料，煮熟后有特殊的香味，刚从地里拔起来时有一种冲鼻的味道。这东西农家一年只用一次，就是在每年腊月在制作叶儿粑时。这东西多年以来，一直让川南农家独有的年味更加诱人。
　　贺星大年三十赶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大哥、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带着三个侄女和爸爸一起，一大家人正忙着准备年夜饭，二哥和三个=哥的丈母娘今年也在他们家过年。
　　贺星爸爸和二哥三哥对贺星辞去公职的行为仍然耿耿于怀，贺星到家时他们并没有显得有多么的亲切，内心对贺星还有一些责怪。而三个侄女反而和这个小叔叔最是亲热，大的两个早就上学了，小的那个才刚牙牙学语，蹒跚着一直跟在贺星身边，有时候还赖在贺星身上不愿意下来。
　　贺星也跟随当地习俗，给每个侄女一人五十块的压岁钱，给了父亲六百块，他这次回来带的钱就差不多没了。另外他还给父亲和三个哥哥分别带了衣服和鞋子，这些东西里，也有龙飞带给他家里人的礼物，他回来的时候，包里几乎装的都是带给家里人的东西，自己只带了一身换洗的秋衣裤。
　　吃过年夜饭，一大家十几个人围坐在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看春晚。小孩子不喜欢看电视，贺星可是这个家里除了她们最“小”的大人了，三个侄女就拉着他一起去放鞭炮。二哥家的侄女最大，大哥因为成家晚，孩子反而最小，跟着两个姐姐满院坝跑。三哥家的侄女胆子最大，像放鞭炮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由她来干，另外一大一小的姐妹俩就在一边捂着耳朵边笑边跑。
　　可惜那时候自家没有相机，这一幕幕画面没有机会保存下来，贺星只有把这温馨的场景保留在记忆深处。
　　正月里，一般人家都会互相串门拜年。三哥和三嫂带着侄女去了嫂子们的娘家，家里其他人也都去了附近的亲戚家串门，贺星就带着小侄女看家。
　　春节里农家人全部都难得的清闲下来，即使有活也不会忙着去干，大都三家两家凑在一起，今天在你家吃喝玩乐一天，明天在我家又是一天。邻里关系也都很融洽，忙时互相帮助，闲时一起摆龙门阵，打贰柒拾（一种字牌游戏）。
　　贺星这几天也完全放松了下来。离开城市里的喧嚣，丢掉城里的一切不开心，在家踏踏实实过了一个春节。大年初六一早，贺星就起床简单蒸了一些头一天的剩饭剩菜，和父亲吃过了早饭就准备往回赶。
　　从贺星家里到C都，最近的路是步行去相邻的镇上坐一趟中巴车到ZW县城，再从ZW县城转车到C都。有时候运气不好没赶上那趟从犍为出发直达C都的班车，就只有再坐车到乐山转车到C都。
　　晴了几天的天空在贺星出发那天飘起了小雨。贺星靠在开往ZW县城的中巴车冰凉的车窗上，汽车缓缓开出车站，身后的小镇在冬季清晨的迷雾和烟雨中变得越来越模糊，随着马达的轰鸣，在汽车转过一道弯后，终于消失在了身后蒙蒙细雨中。
　　“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看看这烟雨笼罩中的故乡呢！”贺星心底里满满的离愁。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颠簸，贺星终于从充满各种味道的车厢里走了出来。
　　呼吸着城市里独有的气息，贺星的心思终于又回到了城市。这里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他也早已打算让自己的梦想在这座城市开花、结果。
　　带着已经瘪了的包走到出站口，猛然看见玻璃门旁边一个高大温暖而又熟悉的身影。
　　“龙飞！你怎么还在这里？刚到不久吗？”
　　是龙飞。贺星看见，龙飞穿着那件卫衣，羽绒服搭在他手臂上，脚边放着他的包，正一脸笑容看着自己。
　　“是啊，我刚到没多久，也不知道你的车什么时候能到，还是早就到了自己回去宿舍了，所以就在这里等等看，碰碰运气。”龙飞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么冷的天到了这么不回去宿舍呆着呢！”贺星带着责怪的语气问到。
　　“回宿舍反正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在这里等等你。”
　　“万一我早就自己回宿舍了呢？你岂不是白等？”贺星心里感动。
　　“我运气不是一直特别好么，你看现在我才站了十来分钟你就到了，不赶紧来羡慕羡慕我运气啊！”龙飞走过来，搂着贺星的肩膀说，“走，咱回家，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其实贺星知道，从龙飞老家来C都的唯一一班车早就应该到了，龙飞故意在车站等了他两个多小时。
　　C都也阴雨绵绵，让本就寒冷的空气更显湿冷，还刮着不小的风。贺星和龙飞在附近的公交站台搭上了到玉林南路的车，车里没空调，但明显要比外面暖和了不少。车里没多少乘客，见不到往日车厢里人挤人的景象，应该好多人都还没回来吧。两个人找了并排的座位坐下，贺星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
　　“都立春了，这天咋还越来越冷了！你回去这几天过的怎么样啊？”贺星问。
　　“我们那里过年就那样呗，天天吃了睡，睡了吃，都快成猪了。你看看我，是不是又长肉了？”
　　“能吃、有的吃就是好事，管他成什么样呢！”
　　“不啊，胖了可不好。”龙飞顿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家里催着我找女朋友了。”
　　“你也该找女朋友了啊，比我还大，你父母不着急才怪！”
　　“可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找女朋友又没说让你立马结婚，找就先找着呗，等双方都完全了解了，觉得能过在一起，那就该结婚就结呗！如果你实在还不想恋爱，那也可以再等等，反正你现在还不算老。”贺星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开导还是什么，总之觉得人迟早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不论贫穷还是富贵。
　　两人一路闲聊着，不知不觉车到站了。两人赶紧拿着包下车，一路冒着蒙蒙细雨向宿舍走去。
　　一路上空气有点沉默。贺星不忍心见龙飞苦闷的样子，就和他说起自己老家是怎么过年的，都有哪些习俗，和他说起自己家里都还有哪些人，也说起和侄女们放鞭炮，说起邻居们凑在一起玩贰柒拾，一边把这次回家的见闻说了个遍，一边还反手从包里摸出一袋叶儿粑，对龙飞说：
　　“你看我也给你带了我们老家的特色年味，一会儿回宿舍就蒸给你尝尝。这可真是我们老家独有的东西哦，你肯定没吃过。”
　　在美食面前，龙飞依然蔫头巴脑的，贺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龙飞开心一点，心里想着，总之不管他恋爱也好，结婚也罢，只要自己能做到，他随时需要随时到，反正他们还在一起上班呢，慢慢再开导吧。
　　回到宿舍，龙飞从包里拿出一包用报纸包着，外面还套了一个塑料袋的香肠，给贺星说道：
　　“你不是要给我尝你们家的特色年味嘛，一起弄了吧，这香肠是我妈用红薯玉米养大的猪肉做的，煮熟就可以吃了，肯定不比你的特色差。”这时候龙飞似乎也从家里逼婚带来的压抑情绪中走了出来，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笑容。
　　那一晚，龙飞吃了四个叶儿粑，贺星也吃了大半根香肠。龙飞妈妈的手艺还真不错，切开的香肠流着红油，吃在嘴里不觉得油腻，麻辣适中。
　　龙飞也直夸叶儿粑味道不错，他喜欢。贺星说：
　　“反正只带了这么多，你就省着点吃吧！吃完就只有等到明年了。”
　　“明年？明年这时候什么样儿还不知道呢！”龙飞有点感慨。
　　“想那么多干嘛，你现在不是还是挺好的吗，有班上，有钱挣，做好眼前的事就好。”
　　这时候龙飞部门值班的同事也回来宿舍了，一进门就闻到香肠和叶儿粑的香味，两个人凑上来手就往碗里伸。龙飞一巴掌拍过去，一边说：
　　“去去，香肠我还给你们带的有，自己煮去。叶儿粑你们就别想了，这可算得上是文化遗产，给你们吃就浪费了。”
　　“龙哥偏心，”一个浓眉大眼的比龙飞还壮实的男生说道，“什么文化遗产，不就是叶儿粑嘛，我们老家也做，才不稀罕呢！”
　　“不稀罕就一边去，我还稀罕呢！”
　　一阵打闹过后，叶儿粑和香肠就被几个人消灭干净了。龙飞这时候也好像也真的暂时放下了心事，问起了他部门的同事，这段时间他不在，部门里有没有出什么差错。
　　“放心吧龙哥，我们你还不放心啊，一点事儿都没有，一片国泰民安！”那个浓眉大眼的男生说道。
　　“没事就好，出了问题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龙飞摆出老大的架子来。。
　　几个人吃完，贺星去收拾了碗筷，这时候另外几个同事已经各自洗簌准备休息了。贺星也觉得有点累，准备一会儿洗簌完早点睡觉。见贺星疲倦的样子，龙飞照常提前去洗了澡，帮贺星开着热水器，关好门窗，出来就催着贺星赶紧去洗簌。
　　这一晚，龙飞依然挤在贺星的床上，两个人的温度，让这寒冷的冬夜也不再那么冷了。其实宿舍里大多数人从冬天开始早就是两个人挤在一张床，这样一来，贺星和龙飞也不再觉得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