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花宴

　　锦官城的桃花最是艳绝，而锦官城公认的桃花开的最好的地方就是武侯祠了。许是沾染了孔明先生的灵气，美得胜似仙境。这里的桃花是紫叶桃，浅粉的花瓣极其娇嫩，不知是谁不经意间撒上了淡淡的紫色，映着鹅黄色的花蕊有种妖娆之色，凭添了三分诱人之色。
　　这几日，不光是锦官城人，就连四海九州的文人雅士也纷纷前来赏花，若能在此时得一两首好诗，定能闻名天下。每年此时的热闹气氛堪比元宵佳节，官家小姐们也被允许走出闺阁，共赏名花。年年岁岁都少不了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
　　我的酒坊正开在武侯祠的巷子里，趁着桃花节的人气赚的盆满钵满。天上的玉液琼浆哪种放在人间不是极品，我敢开全锦官城最高的价，每日只售五百坛，售完为止。每天天不亮我的酒坊就排起长队，未到正午就卖光了。
　　下午关了店面，我便到武侯祠后院纳凉去，古树参天，竹影婆娑，清幽得很。园中还有一池荷花，荷叶下藏着几条红色锦鲤，游得怡然。偷得浮生半日闲，快活似神仙啊。
　　我躺在摇椅上，端着一碗青城雪芽，刚喝了一口，闭着眼睛正在回味，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大手拍了下肩膀，我猛地呛了口水，连连咳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弟。
　　我当即怒目而视，正打算开骂，老弟道：“好姐姐，我不该突然吓你的。听说今晚蜀州太守要办桃花宴，送来拜帖请姐姐参加的。太守别院是将锦官城出了名的富贵精致，桃花宴的美食称得上是蜀州第一精美，比太守府的美食还要出名的是太守家的女儿景卓心，据说是艳若桃花，美艳不可方物啊。”
　　这样一来，又把我想骂他的话给噎回去了。太守的桃花宴请的是达官显贵，乡绅才子，没想到我这样的也能在受邀之列，自是心情大好。少不得备几坛最好的酒送给太守，又给老弟改了能持续一日的小厮妆容，自己又精心装扮了，一切准备停当，才去赴宴。
　　太守别院坐落在琅琊山脚下。从锦官城出来，乘竹筏沿蜀江顺流而下。周围群山环绕，苍翠灵秀。两岸遍植湘妃竹。山色竹影倒映在清流之中别有幽色。浓淡深浅不一，不是画卷胜似画卷。越往前走，竹林愈加浓密，水道愈发狭窄，后来竟只能有一只竹筏通过，重重竹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竹洞，遮天蔽日，幽暗非常。只能听到周围淙淙泉水和呼呼风声。通过竹洞，眼前豁然开朗，依稀可见几棵桃树上开着粉嫩的桃花，隐在绿叶之中，半遮半掩，迎着阳光的明媚，光华毕现，珊珊可爱。舟子熟练地操弄着竹浆，竹浆击打在水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一声一声荡进人心里去，越发显得宁静悠远……
　　远处娇嫩的粉色越开越盛，身着墨蓝色布衫的小厮站在竹筏上拱手相迎，细看那几名小厮身长玉立，眉清目秀，脸上神色极为恭敬，一看便知是进退有度之人，可见太守驭下之能。
　　待竹筏划至近前，为首那小厮上前一步朗声道：“恭迎贵客虞姑娘亲赴桃花宴，虞姑娘请。”一路上的宁静被这清冽的声音打破，却丝毫不觉突兀，竟如一股清泉自心底流过，说不出的舒爽。我细看那小厮，目光之中尽显诚意，微笑时露出整齐的皓齿，唇边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说不出的讨喜。我一边笑着回礼，一边暗赞，太守大人当年选小厮的时候定是花足了心思。几百号客人，要一个一个记下众宾客的样貌姓名，极是难得。
　　行至水穷处，才登了岸，太守便率人迎上来。太守身长约摸刚过七尺，身材略显富态。头上除了一根灵芝竹节纹玉簪外再无饰物。广额阔耳，眉毛乌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柔和温润。净白的脸上只眼角有浅浅的细纹，保养极是得宜。太守身着一身暗紫色绸衫，上面用银丝线绣了仙鹤乘云图，是上好的蜀绣。不但仙鹤羽毛根根分明，就连仙鹤的眼睫处都清晰可辨。仙鹤身姿轻盈，展翅欲飞。暗紫色本不显眼，但银丝线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行动间流光华华。袖角上可见银丝线绣的正楷小字瑞蚨坊。脚下穿一双******不紧不慢地走来，仪态悠然。
　　老弟这时扯了扯我的袖子，说：“太守的眼睛”。我看了看，还是觉得没什么异常的。给了老弟一个放宽心的眼神。
　　太守将我们引进内院，唤了儿子景顾，并给我们引荐，道：“虞姑娘，这是犬子景顾。”转而对景顾道：“这位就是我们锦官城赫赫有名的杏花窖藏的老板，虞七姑娘。”景顾和我各自见了礼太守才对我道：“老朽失陪一下，虞姑娘请随意，如有需要，请知会犬子。”
　　太守别院中自是如想象般精美。黛瓦青墙的别院坐北朝南的端坐在岸边，檐角的四方瑞兽淌着午后润泽的阳光。门前的石狮顶着头上的十三个头旋矫首昂视，威风凛凛。凤凰木制的红漆大门上镶着两个铜制的门扣，熠熠生辉。我跟着景顾进门，看到一面硕大的红珊瑚石壁。在我家都没见过这样好的品相。景顾满意地看着我的表情道：“虞姑娘见笑了，这是祖父在时，先王得了两块东海红珊瑚石壁，先王为嘉奖祖父征西有功赐下的。又令匠人刻上“世代忠烈”，勉励我家子孙世代效忠我王。门上的匾额，也多有先王御笔亲书的。”我是商人，和气才能生财，马上投给景顾一个肃然起敬，大为钦服的眼神。心里却想，如此炫耀富贵，贵气外泄，怕是富不过三代，不过我生意好就行。景顾看到我的神情，嘴角笑意更盛。
　　院子里，植有棕树、椿树、海棠。每棵树周围都围了二十颗珠子，很是奇特。我问景顾道：“世子，不知那些白色珠子是何用途？”景顾笑答：“那珠子是夜明珠，放在此处白日并不显眼，夜晚却比蜡烛亮多了。”我点了点头。
　　经过抄手游廊绕过处于中轴线的建筑依次是太守别院正厅、中庭上房、东西厢房、藏书楼、清晏阁、清音阁。
　　走了两刻钟才到后庭花园，太守别院有两个园子，一座在府内，是清荷塘。足足有百亩，湖上有人工小岛，清幽无比。又引了琅琊山上的温泉，冬季水温暖异常。荷花的花期也长了许多。另一个自然是琅琊山上的桃花了。春天桃花娇艳，冬季白雪红梅，果然是一方封疆大吏的派头。
　　从后门出去，便见到标有宾客身份的凉棚。主席位是景贵妃娘娘的，人还没到，凉棚空着。上首是太守一家；太守幕僚、盐司、漕运、郡守以及当地乡绅富贾；锦官城的青年才俊等等。锦官城的各界名流到了个齐全。先到的宾客有相熟的便去对方凉棚烹茶畅聊，也有不相熟的，借此机会托人引荐，结交权贵日后行事方便。在门口标有宾客身份也有方便他人寻找之意。由于在山谷中赏桃花，男女间只相隔了一条蜿蜒的小溪。桃花节本就有方便男女相会之意，礼节便宽舒了些。女眷们不便到处走动则令丫鬟们采花相赠以示友好，很是雅致。宴饮还没开始，已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景顾把我引到我的凉棚便忙去了，我则躺在凉棚的摇椅上纳凉。刚合上眼睛，就有人来找我了。一个鹅蛋脸的丫头，眉毛又浓又黑，狭长的眼睛泛着狡黠，嘴角的圆圆的笑靥极为生动。那个丫头见我欠身福了一礼，吐出了一句懒洋洋的话：“虞姑娘，我家主子给你递了一张字条。他还说，你不用问他是谁，信他的话，照着他的话做就是了。”
　　我忍不住笑他狷狂。他知道我，并且知道桃花宴上一定有事发生，他还笃定我会配合他，他还不想露面。一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的样子。我若按照他说的做，既被动，又像是被他算计的棋子，实在不甘心。我又实在好奇他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只好按照他说的做。这人有点意思，我叹了口气，打开他的字条。
　　“虞姑娘，请扮成虞姬，上台演一出霸王别姬。”
　　虞姬么？有意思。
　　虞氏，会稽望族也。有美人名虞姬，容貌倾城，才艺并重，一舞楚腰惊吴中。项王夜宴，见楚腰情动。宴止，遂邀虞姬彻夜长谈。项王问其舞姿，姬答曰：“作一舞如同治一国，摒耳目使心虚空，离形去知同于大道。山河自在胸中。庄子曰：‘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妾平生仰慕者，惟庄夫子一人。”楚王喟然叹曰：“孤与美人同也。”楚王心许之，纳为妃。汉军围于垓下，夜闻四面楚歌。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阙，美人和之，曲终自刎于帐中。
　　竹子看到字条担忧地问：“依姐姐之见，字条是何人所写？”我摇头道：“我也不知，这个宴会只怕没我们想象的简单。”“姐姐打算如何？”竹子问道。我说：“我们既然身在此处，已然不能置身事外。那就不如先陪他们玩玩，看看写字条的人是谁。我刚才已经派了小跟着那姑娘，可是跟丢了。我把你变成我的样子，你先替应付下往来宾客。我自去后台扮上陪他们演一出戏。”说话间，我已心中默念咒语，悄悄把竹子变成我的样子。竹子委屈地答道：“姐姐我不想当女人。”我只能安慰他道：“好弟弟，我不放心其他人，才拜托你担此大任的。再说你虽要扮成我的样子，在席上坐着，有好吃的吃，有美人看，倒也不错。”
　　桃花宴每年都相差无几。先是太守讲两句话宣布桃花宴开始；再请各家有才艺的小姐表演；此间有中意的才子自请姑娘约会去；席间留下的宾客流觞曲水，吟诗作赋的玩乐；最后才是点两出戏娱乐宾客。既然唱戏放在最后，我还有时间准备。想我也是狐族仙界的公主，如今也沦落到给凡人唱戏娱乐凡人了，真是有意思。
　　我变成太守府丫鬟的样子，手里端了水果悄悄往清音阁走去。到了后台，看到有个女子穿着虞姬的戏服在一边化妆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
　　就是她了！
　　我等了半刻钟，在那女子上茅房的时候悄悄截住她迷晕，提取了她的记忆，幻成她的样子。回到后台，我心中默想了一遍虞姬的台词，一边喝茶，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形。后台有十余人，有演员、妆师、班主、乐师、杂役，各自往来忙碌。扮演项羽的演员从我旁边匆匆经过，我扯了扯他的袖角，他顿住。我问他：“师兄，何时轮到我登台？”
　　我的脸被他盯的火辣辣的，我又不能不问，一边绞着假发一边缓着气。他戏谑地道：“师妹唱戏素来胸有成竹，今日可是因为景公子紧张？”我心中一动，他这样想倒是为我解围了。马上白他一眼，假作生气状：“师兄惯会取笑人，被人听了我是没脸见人了。此事休要提起，要不我再不睬你。我紧张是因为今日桃花宴宾客众多、权贵云集，万一有了差池，丢了我们戏班的脸，砸了饭碗。”
　　那男子看了我嗔怒，脸上笑意更盛，却哄我道：“师妹快别气了。我不过与你玩笑一句，你就气成这样，待会儿登台霸王别姬给演成河东狮吼那才有笑话儿看呢！等下我捋胡子的时候，你就登台，像平时一样便好。你的唱腔全锦官城里挑不出第二个，尽管放心唱便是。纵使紧张有些差池也不碍的，胡琴张师傅自会救场，何况还有我在。”
　　我朝他感激地眨了眨眼睛，他随手摸了摸我的头便登台了。
　　帘子外，锣鼓响起，霸王的唱腔沉郁动人，我的不安也缓缓平息。
　　我透过帘子缝隙，向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