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

　　赵卿十四岁了。河间的冰人纷至沓来，因她同亡母一样，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不敢满各位，”赵府继室夫人笑着迎客，“小女样样都好，只是天生残疾，双手握拳不能伸展。”她这话一出，冰人们脸色都难看起来。
　　此刻的赵卿，正坐在一间酒肆中。面前的白衣郎君胸前挂着一枚精致玉钩，捏捏她肉乎乎的小手，眯眼笑道:“好了?”
　　她将五指张开，虽有些费力，却还是做到了。
　　“好了。多谢你韩咎。”少女鸦青的刘海下，一双极美的凤目光华璀璨。白衣青年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赵卿收回了手。她从没想过自己有能好的一天。四年前，她去酒肆替父亲打酒，遇见了韩咎。他从她手里接过五铢钱，一看着那双蜡在一起的小手微微皱眉。她窘追地道：“我生来就是这样，都说治不好的……”
　　他却挑眉笑道：“往后你来，我替你治手。”
　　她眼睛顿时亮了，连连鞠躬：“谢谢你，我叫赵卿！”
　　他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哦，卿卿……”
　　多么亲密，才能唤出“卿卿”二字?少女想着往事，脸微微红了。韩咎懒洋洋地看着她：“还要瞒着旁人吗?听闻近来卿卿容颜长开，多少少年想娶卿卿为妇。若是知道唰卿的双手痊愈，岂不是更加欢喜?”
　　“我不会嫁的。”赵卿回答。十四岁的少女，却有一双看透炎凉的眼睛：“我的婚事掌握在继母手中，她不会让我嫁得好，不如不嫁。”
　　韩咎莞尔一笑。他的笑意总不达眼底，赵卿从来无法窥探他的心绪。可她喜欢同他坐在一起，嗅着酒香，听他说话，看他治手……
　　“大小姐！”小断突然闯进来，“老爷被马车撞了！”
　　马车颠簸着向赵府驶去，赵卿满脸不安，双手紧紧较在一起。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的手分开：“卿卿，再这样，就白治了。”
　　赵卿赧然，低声道：“韩咎，能救救我父亲吗?”
　　赵父伤得极重，医馆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她唯一能求的只有他。
　　“卿卿，我只是个开酒肆的。”他挑眉。
　　“可他们治不好我的手，你治好了。
　　韩咎沉默了。赵卿低着头，没有看到他眼中的一丝苦笑。他终于回答：“好。”
　　当两人到达赵府时，府内已哭声震天。赵卿身形一顿，摇摇欲坠。来不及了……她的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赵夫人领着下人走出府来，看着他们二人满脸讥讽：“赵卿，你与男人私会，竟气死了你爹!”
　　韩咎双眸一眯。与赵卿相识以来，他听说过不少关于她的传闻。母亲早亡、继母苛责、父亲软弱无能……他知道，并不代表别人可以当着他的面欺负到她的头上!
　　他正要开口，赵卿却突然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冰冷：“母亲可知这位韩公子是什么身份?”
　　赵夫人一噎。白衣青年容貌俊逸、气质出众，确似人上之人。她自然想不到那个向来懦弱的继女会唬自己，终于示弱:“韩公子，请您暂离，这是我赵家的家务事。
　　赵卿向韩咎点了点头。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想脱离这种生活吗?”
　　她的声音清脆而冰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眯眼一笑，将胸前玉钩摘下，放在她手心里：“以此为信。”
　　赵卿被关在祠堂三曰，粒米未进。她的心却很平静，有个声音告诉她：等。他一定会来。
　　祠堂的门突然被打开，赵夫人走了进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卿卿，想不到你还有这般造化。”
　　一个时辰前，汉武帝路过河间，遇到一位年轻俊秀的隐士。隐士畅谈天道国运，得帝欢心，最后一观天相，指向一处道：“此地有奇女。
　　那是赵家的方向。
　　赵卿本就美貌惊人，而天生手掌握起的奇事在坊间流传更甚。帝王一问，百姓便称“奇女”定是指她。不多时，她便被带了过来。
　　要见天子，当然要梳妆打扮。赵卿特意让侍女将刘海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秀美的额头。她整个人气质大变，三分娇媚、七分温雅。汉武帝只觉眼前一亮，竟情不自禁上前携了她的手。
　　手指相触，果然怪异。汉武帝眼中闪过怜惜，轻柔地掰开她的手。少女睁大眼睛，仿佛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竟是可以掰开的。纤细的五指张开，露出掌心一枚精致的玉钩。众人纷纷跪倒，惊叹这天家的神迹。
　　“跟着朕。朕能治好你，也能一辈子宠着你。”帝王柔声说道。赵卿乖巧地点了点头，却嗅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她知道，他在。她知道，是他帮了她。
　　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从不后悔。只是有一点遗憾，往后她再不能同他面对面喝一壶酒。
　　轺车滚滚，带着赵卿入宫。进宫门前，内侍要她将身上的东西统统交出，不能带入。她向一旁的汉武帝笑道：“玉钩是陛下神迹，可否容我随身携带?”
　　汉武帝调笑道：“卿儿可是要睹物思人?”
　　她明眸一闪，害着地以袖捂脸。帝王大笑起来：“收着吧，可不许弄丢。”
　　“多谢陛下。”
　　她进宫便得盛宠，被封为婕妤，人主钩弋宫。宫中人称她为钩弋夫人。赵婕妤、钩弋大人……她都是，只再不是赵卿。
　　汉武帝爱她的年轻美貌，常来钩弋宫看她。汉武帝不来的时候，她就唤内侍给自己拿些好酒。酒香四溢，她站在窗前，望向远处高高的阁楼。韩咎在那里，替君王“气”。她总听说他卜卦极准，得君王看重。他得信赖，她得宠爱，他们皆高高在上。
　　她却觉得，高处真冷。
　　太始二年赵卿有了身孕。汉武帝圣心大悦，赏赐流水般地给了她。他搂着她道：“韩爱卿今日卜出吉兆，要亲眼看看咱们的孩子。”
　　她的心怦然一跳，脸上却满是惶恐之色:“陛下，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汉武帝一摆手，“韩爱卿说是吉兆，必是吉兆。朕都准了，你怕什么?”
　　似乎是隔了无穷岁月，赵卿又一次见到韩咎。他容颜依旧俊秀，稍稍瘦了些，却更显气质飘逸出尘。他像从前那样挑眉笑道:“好久不见了，卿卿。”
　　汉武帝信任他们，容他们单独说话。听见他口中“卿卿”二字，许多压抑在心底的情绪轻轻涌起，又重重落下。赵卿没有说话，只斟了杯酒，递到他面前。
　　“听说你过得很好。”她嫣然一笑，“有如此之才，为何那时隐居酒肆?”
　　“师父有命，到了合适的日子方能出世。”他说着，饮了一口酒，恍如当年酒肆之中，他替她治手，与她谈天说地、无话不谈，“卿卿，你呢，过得好吗?”
　　她点点头：“皇上很看重我，如今我腹中又有了孩子……”
　　他打断她：“卿唧，若是儿子……只怕是祸不是福!”
　　赵卿一怔
　　“陛下已是耳顺之年，他曰驾崩，你们母壮子幼。他会怕……
　　“怕我独掌大权？”赵卿忽然明白过来。
　　韩咎点了点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涩然：“卿卿……”
　　赵卿却渐渐平静下来。她点了点头：“多谢相告……可这条路是我选的，我必须走下去。如果有那一天，请你……替我收尸。”
　　韩各怔怔地看着她。少女已经长成了妇人，勇敢已成了孤勇。
　　她无所畏惧，畏惧的人，是自己。
　　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踏出钩弋宫。天空飘起了雪。他恍惚想起山中修行的岁月，师父告诉自己，除了辅佐帝星，不要干涉任何凡间之事，否则便会被反噬。
　　可他偏偏遇到了一个聪慧可爱的少女，治好了她的手疾。
　　他越来越贪心，甚至想要干涉她的生死、她的父亲、她的孩子。
　　他泄露了太多天机，便被反噬，如万箭穿心。
　　韩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汉武帝迎面走来，看他脸色苍白，便奇怪地问：“出了何事?”他只能苦笑：“我方才看过婕妤腹中之子，当真不凡，不免吃惊失态……”
　　“朕就知道！”汉武帝大笑起来。他跟着掩袖而笑，悄悄擦去了嘴角溢出的一丝血。
　　斗转星移，赵卿生下一个儿子，汉武帝为他起名刘弗陵，隐隐有让他继任帝位之势。而这些日子中，赵卿步步为营，使计折了继母，让在河间打着自己名号为非作歹的继弟入狱斩首，又悄悄安排心腹将父母棺椁合葬。最后她调教了最好的内侍，留给未来的帝王、她的儿子。
　　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所以当汉武帝终于如韩咎所料，选择立子杀母时，她也平静接受。
　　匕首、白绫、毒酒，她毫不犹豫，选了一杯毒酒，扬首饮下，恍惚间他就坐在对面，笑容清浅。
　　钩弋夫人死于一个春日。出殡时尸身竟有香气，绵延数十里。
　　韩咎没有去送行，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进了她的墓穴。赵卿躺在那里，眉目如生。他的手指拂过她嫣红的唇瓣，口内荧光浅浅，竟是玉钩的光泽他送她的唯一一样东西，她一直放在身边，即使死亡，也不曾遗忘。
　　他苦涩却也幸福地笑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刘弗陵继位，为汉昭帝。中兴稳定、四夷来朝。歌舞升平的年月，韩咎请辞，独自离去。有人似乎看到，他是去往了安葬钩弋夫人的云陵。
　　从此，世间再无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