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尽满山桃花

　　下雨了。
　　雨降落在清北城了。
　　雨降落在城外的流云山上了。
　　雨飘了又飘，像江娥啼竹，像潇洒的浅斟吟唱，也像喝了一杯甘冽的清酒，恰巧把山上刚刚盛开的桃花打湿。
　　当然，一同凌乱不堪的还有正在桃树下打坐的少年。他刚要起身离开，旁边却闪过一抹黑影。
　　“喂！六师兄，你跑那么快干嘛，你不是刚下山去挑水吗？是不是又偷懒啦，小心我给师父告状去。”
　　那人赶忙回头，定睛一看道：“是你啊，小师弟，你一天少给我耍嘴皮子。北雪山庄的北雪公子林秋白找上门来了，要和染度师父在旧桃居论道呢，快跟我去看！”
　　说完就跑回来，拉着小师弟在沾满泥的石阶上一路狂奔向流云山的主峰。
　　越往上攀登，云雾越浓，经年缭绕不散。雾气中，旧桃居若隐若现，更深处闪着明灭不定的寒光。
　　两人刚到旧桃居，流云山几十位弟子已经把这儿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只能站到最外围，而在山居内却始终只有两个人影，毫无疑问，林秋白与何染度已经开始对奕了。
　　林秋白手持长刀，不染风尘，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如同绸缎披在身后。他身体大都被长袍遮掩，可是面如白玉，外露的皮肤细如凝脂，怎么也看不出他已年近不惑。
　　只有看他的双目，幽深而神秘，是一团黑色的火，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充斥这个世界，又像要毁灭这个世界。这正是岁月留下的，所赋予的，不会磨灭。
　　反观何染度，却不曾如此气宇轩昂，他若同是风烛残年之身，此刻，他死死握住手里的剑，那剑却如同神灯，如同朝阳，灿烂无比。
　　北雪公子林秋白抢先发难，“何为道？”
　　“不可言”，何染度应声而答。
　　“何为道？”林秋白走到旧桃居入口，望着满山的桃花。
　　何染度则走到旧桃居的另一边，开口：“唯望唯忽。”
　　林秋白背对何染度，许久未开口。
　　“可为道？”
　　他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振聋发聩。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两人一问一答，不紧不慢。只是在何染度这方，落红如雨，他的眼中揉着五月的山风。
　　“如何道？”
　　“斩我。”
　　“那为什么还执着？”
　　“未敢放下。”
　　“不舍弃一切当如何！”
　　“得道…”
　　两人已经争得头冒青烟，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如何昌？”
　　“命、物、时、功。”，何染度眼中的桃花暗了三分。
　　“是吗？”
　　“不是吗？”
　　“是吗？”
　　“这……”
　　林秋白放下手中长刀，“我云游四海，不见真人，可悲，可叹……”言罢，天地轰鸣。
　　一线红霞凭空而出，贯穿清北城的高空。
　　缠绵在流云山上多少年的云雾此刻和这小雨一同消失。
　　如青天伤痕。只听到两旁弟子议论纷纷。
　　“怎么办？师父好像落了下风。”“不知道。““哎，真是玄机啊。”“我等也帮不上什么忙。”
　　过了一会儿，旧桃居中，又只剩下风声与桃花落地的声音。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道清亮的声音，“好你个北雪公子，臭不要脸！”
　　蓦然，一道目光垂下，很慢，像是一把幻化的刀，一寸寸碾压过来，而那道目光正是林秋白的。
　　“敢问这位小师傅，老朽可有不如之处？”
　　只见小师弟从外围挤了进去，六师兄本想抓住他，却被他的内力给生生弹开到一旁。
　　普普通通，是对小师弟最好的描述，但此刻他的眸子却投映出满天星河，大世轮转。
　　他也投来一道目光，是一束流星，快得不可思异，一下就撞在林秋白的刀上，瞬间，山居内爆发出强烈的白光。
　　噗，小师弟喷出一口鲜血，气息顿时紊乱。
　　“哼!若是华山论剑未有变故，我师父现在早就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威震四方，哪还轮得到你来踢馆!”
　　“嗯？”林秋白一脸诧异。
　　“自从十五年前的那场比武过后，一切都变了，我师父一家不知为何遭受追杀，硬是把他们从明都一路砍到清北城外的枣子林，他父母和儿子都是在那儿被杀死的。妻子中途就受到重伤，逃出来没几天也死了。”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师父便有了心魔，一直未能打通，也不再悟道，终日浑浑噩噩，十五年来功力没有半点进步，十五年，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流云山开宗立派，不然他早熬不下去了。”小师弟心疼的说到。
　　山居的风安静了，桃花被雨打湿后非常红，像一片片的血在燃烧。
　　“你为什么会一清二楚？”
　　“我就是那日在枣子林坡上放羊的孩子。当日，那伙贼人本要一道杀我灭口，但师父大恩大德顺手救下了我。那伙贼人却是心狠手辣，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从最后面飞来一道刀光打在了他自己的儿子身上……一切都是我师父心善酿的祸啊。”小师弟寒声道。
　　“所以后来我拜入了他的门下去报答他的救命恩情，还有调查当年的血案。今日我感觉一切终于要真相大白，终于要真相大白啊!”
　　流云山众弟子听到此等秘辛，或愤怒，或伤感，或猜疑，或急燥，何染度也回过头看着小师弟。
　　没有人不想知道真相!
　　“我曾看见那刀光，顺势注意到了那把刀，我看见了——即使他藏得很好，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它的样子。”小师弟说话开始语无伦次。
　　“今日我又看见了你这把刀，倒是感觉和那把很像啊，夜雪荧荧，通灵淬白。”
　　“我警告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把刀是十五年前老庄主亲自传授于我的，普天之下，唯此一把。难不成？……还有这等蹊跷事。”林秋白说着须发皆张。
　　小师弟死死的盯着林秋白，“没错了，那幕后主使正是你北雪山庄!”
　　“既然如此，罢了，”林秋白顿了顿说“小师傅，我问你一个问题，是刚才染度兄答不出的那个，答对答错我都回山庄讨个说法。如何昌？”
　　“命、物、时、功、神。”
　　“是吗？”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是吗？”
　　“抓紧本心。”
　　“善…”
　　抨！
　　天生雷音，携来阵阵狂风，吹得满山桃花飞舞，然而在何然度周围，却静如死水。
　　“原来如此，我已得道。”
　　只见小师弟浅抿嘴唇，微笑道：“可。”
　　“反正那老庄主已经恶疾缠身死了，你就给我留下吧。”
　　何染度身体璀璨，流转着光辉，此时连发丝都根根晶莹，目光犹如电芒，令他显得英姿慑人。他腰间的长剑颤动不已，似乎随时都会出鞘。
　　林秋白眼睛眯成一条线，冰冷的光芒在里面流动，森寒如刀。
　　在他身上，林秋白感受到了浓浓的威胁，这种威胁，已经不是他自定义的威胁，而是来自身体本能的威胁，可想而知，何染度起了杀意。
　　林秋白左手按在剑柄末端，脊背挺拔，一股凌厉凄寒的刀意逆流而上，与何染度的剑意碰撞在一起，虚空中顿时传来无穷无尽的细密爆裂声，混乱的风卷着桃花，朝着四面八方扩散。
　　“动手吧，让我领悟天下第一剑的威名。”林秋白说到。
　　不等众弟子完全散开，何染度已经杀了上来。
　　叮!
　　一声让诸天共鸣，所有桃花都在向他飞来，围在他身边，发光，凝聚出无边的剑气，震得林秋白的刀颤抖。
　　林秋白也不示弱，劈出一刀，夹杂风雪，刺目至极，在桃花中绽放，划破，让其落了一地。
　　何染度想把当年失去的一切给一剑一剑地砍回来，二人立刻打得不可开交。
　　林秋白一声怒吼，卷起刀影，如同一片汪洋般涌动，掀起风暴把何染度吞了进去。光辉夺目，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一点寒芒夺来，却见黑影出世，腾起火光，宛若一个大熔炉将林秋白的护体光幕打得千疮百孔。望过虚空，何染度出剑越来越快。
　　这导致了一个后果，就是：林秋白在挨打!
　　突然，一股巨大的刀影迸出，金属气浓郁，不偏分毫的砍在何染度的身上，让他吐血不止。
　　何染度将剑举起，归于平静。末了，他气息高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在轻声的叹息中，何染度挥出古朴的一剑，像是直接挥出了大道，重重的打在林秋白的刀上，将其斩断却一点没伤到林秋白。
　　满山狂风再次大作，桃花骤然落完。
　　一剑!，也似要斩断过往恩怨。
　　“昔日因，今日果，还你!”，林秋白将崩成碎片的刀扔在地上，自断右臂。
　　何染度身形模糊，气质也完全不同以往。
　　“其实你不必如此，这江湖——冤冤相报何时了。天道轮回，我刚才已经看清，我已超脱。”
　　老庄主反正都得恶疾死了，难到还要无关的人再死吗？如果一个人看不透因果，那一定才是最痛苦的吧。
　　旧桃居中，何染度通了，在一个眼神，一念之间，他放下了，他也没有迷失。。
　　他得道了。
　　桃花落完，人时已尽……人世还很长。此刻，小师弟也不再风中凌乱。他完成了一切，安安稳稳地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