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劳伦斯家族

　　下岩山郡的领主名叫里诺·劳伦斯，是这个郡的第四十七为领主，也是格伦特王朝时期下岩山郡的第二位领主。
　　如果在灰岩城问起第一位领主，那么大多数人都会告诉你：第一位领主造反了，后来他被吊死在王都的审判台上了。
　　说起里诺，多仑后世对他的评价只有寥寥数语：政治投机者，有勇无谋，不学无术，性格乖戾，贪财好色。
　　这么说起来他确实是个差劲的领主。
　　不过还请诸位再细细想想：上述评价未免太过片面，对里诺本人来说也确实是有失公正。
　　那么这位领主里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里诺·劳伦斯是多仑北部的一位落魄小贵族的独生子，他的父亲费劲心机把他送到了王都读书，希望他能够在那里踏入仕途，改变家族的命运。可惜里诺并没有实现他的心愿；在王都读书的几年，他到处寻欢作乐，干出了不少“名噪一时”的荒唐事；后来学校忍无可忍，把他从学校除名。里诺害怕自己的父亲知道这件事，万般无奈之下参加了王都的近卫军团，凭借着自己的爵位成为了一位下级骑士。当时正值多仑历史上“三子争王”的混乱时期，不管是皇宫里还是军队中，都开始各自站队。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形势，加入了近卫军团中二王子的阵营。后来在“勤王令之战”中他认识了现在近卫军团的头头：博伊·瓦伊内；博伊当时是“二王子派”的创始人之一，经常出入二王子的行宫中。里诺一番努力之后，很快在这次战斗中脱颖而出，成功地让博伊注意到他。博伊非常欣赏里诺，两人混熟之后很快沆瀣一气，在党派内的政治争斗中这两个人锋芒毕露，用尽种种手段排挤掉了所有的竞争对手，成为了二王子身边的红人。
　　经过了两三年的内战，二王子登上了王位，加冕成为格伦特一世。而追随他的人大多都升官进爵，踏入了多仑权力大厦的高层。里诺成为了多仑东部清水郡的领主，原先的领主因为支持三王子，他的头很快就被挂在清水郡领主城堡的大墙上了。
　　王都就在清水郡，出任这里的领主意味着里诺不仅深得国王信任，而且已经无限接近整个国家的最高权力了。
　　正当里诺认为一切都一帆风顺之际，国家西部的岩山郡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国王要求各郡出兵镇压；斩下叛将首级的领主爵位提升一级，赏金百万。
　　里诺自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在这次镇压的过程中，他率部作战勇猛，很快攻入了灰岩城；而正当他认为胜利唾手可得之际，黑水郡的领主从半路杀出抢功成功，率先砍下了叛将的首级，还活捉了造反的领主。
　　这种给别人做嫁衣的事情让里诺气愤异常，他便在后来王城的嘉奖典礼上大闹一气。
　　在典礼上里诺斥责格伦特一世黑白不分，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荣誉给了他人，接着又提起三子争王时期的陈芝麻烂谷子，说没有自己的话格伦特怕是现在已经是一具枯骨了。格伦特一世怒发冲冠，一气之下把里诺痛打一顿。事后降了里诺的爵位，把他贬到岩山郡去当领主；为了监视他，格伦特一世把岩山郡重新划分，上岩山郡的领主是他的宠臣担任，下岩山郡的领主让里诺担任；而黑水郡的领主接替他的职位，成为了清水郡的新领主。
　　到国家的西部当领主，远离权力的中心，这无疑是政治死亡。里诺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他去找国王求情道歉，称自己是一时糊涂，希望格伦特撤销对他的任命。可是格伦特并不理睬他，坚持要把他发配到西部。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关系也就此破裂。
　　在下岩山郡的这段日子里，里诺不问政事，他把一部分权力交给了当地的五大家族，剩下的大把时间花在了陪伴家人上。他和夫人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和他同名，女儿叫佐娅，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在对子女的教育上里诺可谓是倾尽心血，他认为自己沦落到这一步就是当初没有在学校好好念书。于是他花了大价钱从王都还有大陆各处聘请高人名师，还派人到各地寻找有价值的书籍。在他的努力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成长了起来；女儿工于心计，善于玩弄权术，儿子学识渊博，善良公正，体恤劳苦大众。不消多讲，再过几年，姐弟二人大有代替自己成为下一任领主的势头。
　　十几年过去了，里诺已经不再是那个利欲熏心，争强好胜的人了。他老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活到现在，他看够了身边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因此十分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的家中。他经常告诫儿子和女儿要团结一心，不要互相算计，内斗只能两败俱伤，只有联合起来才能获得胜利。
　　两个孩子还算听话，他们虽然在生活中和处事中有很多矛盾，但是在里诺面前从来没有因此翻脸吵架。
　　在多仑和斯威尔王国战争爆发前的一年，里诺去了一趟王都；在那里见到了不少熟人。国王两鬓斑白，面容不复年轻；博伊·瓦伊内胖了不少，他的脊背也不如原来那么笔直。格伦特见到了里诺，心情复杂，他认为这次贬官一定会摧毁这个人，没想到里诺并没有因此消沉，倒是活得潇洒。两人在皇宫的书房里聊了很长时间，里诺不谈政事，反倒是给格伦特讲了不少关于自家孩子的趣事，完全是一位慈父的样子。
　　国王留下他在皇宫里吃饭，里诺欣然应允。这次国王并没有大摆排场，只吩咐厨房做了一顿很简单的饭，一份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同吃过的饭。
　　国王、里诺、博伊，这三个“亲密战友”终于又聚在一起；在饭桌上他们回忆起之前的那段岁月，感慨万千，纵论世间得失成败。离别之际，国王原谅了里诺之前犯下的错误，希望他能继续来担任清水郡的领主。里诺粲然一笑，谢绝了国王的好意，他告诉国王说自己已经不复当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让自己的儿子赴任。国王没有说话，他苦笑了一下，紧紧拥抱了一下里诺，告诉他自己一直在王城等他来，没想到一等就是十几年。
　　里诺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自己有时间就会来，咱们三个接着上回聊。
　　再回到家时，里诺听到了自己的儿子通过皇家学院的考核被录取的好消息，兴奋地一宿都没睡着觉；可是坏消息也接踵而至，因为自己儿子继承的爵位只是伯爵，在拿到更高的爵位之前，皇家学院不能录取他。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和之前的生活诀别，却没想到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手，到头来自己还是要为功名利禄所奔走。里诺苦笑了一下，拿着皇家学院送来的羊皮纸卷陷入了沉思。
　　机会之神没有忘记里诺。
　　斯瓦罗历1562年初春时节，多仑和斯威尔王国进入战争状态。
　　国王马上起草诏书召集领主，组织军队，整个国家也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缓慢动员。
　　一个月后战争开始了。
　　无数佣兵，骑士，战马，壮丁开始向前线集结；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各个郡的领主。
　　战争很惨烈，双方陷入厮杀，士兵，骑士，死无葬身之地，他们躺在焦土上慢慢腐烂，任由秃鹫和乌鸦啄食自己残破的躯体。
　　多仑的军队占据了上风，凭借着王都最新研究出的火枪，大炮，他们主宰着战争的趋势，慢慢收复了失地，开始向斯威尔王国本土挺进。
　　可惜的是，这些武器仅仅武装了近卫军团，而领主们的军队，仍在使用过时的冷兵器。
　　很快，技术上的优势被抵消了，地图上战线的形状回到了开战之前的样子，双方陷入僵持。
　　战士们累了，饿了，他们缺乏休息和补给；沾着血迹和泥土的脸庞露出了疲惫麻木的神色。
　　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斯威尔王国在初夏孤注一掷地发动了东线总攻，希望能彻底结束战斗。
　　迎接双方的又是一场互相屠杀。
　　这次的受害者，不仅仅是军队，还有没来得及逃难的普通百姓。
　　战场上尸体堆积如山，热风把腐臭的气息带到各处，死者在夏日的高温中很快腐烂，成为蚊虫的天堂，尸水和血液混合在一起，肆意横流，腐蚀掉原本覆盖在大地上的植物。
　　多仑的将士们力挽狂澜，抵挡住了这次巨大的攻势。
　　而这次战役的代价呢？上到国王下到士兵，没有人愿意思考，也没力气去思考。
　　可是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到手里。
　　一位领主战死，高级骑士损失接近一半，整个骑兵部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近卫军团失去了六成装备，就像是拔去牙齿的老虎，徒有其表；从各地召集来的民团损失最大，好几个百人以上编制的军团彻底消失，成为了孤魂野鬼。
　　在战役开始的几次作战中，里诺表现得勇猛异常。消息传回到王都，这让国王非常开心，随即写了一封密信派专人送给了他。信里的内容无非就是那些个片汤话，什么感谢你为皇室做出的贡献，为保卫国家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等等；唯一让里诺感到高兴的就是今年秋季的嘉奖典礼上国王许下承诺：会给他恢复原来的爵位。
　　看来自己的儿子上皇家学院这件事算是有了着落了。里诺心头的一块石头可算是落了地。他小心地把信叠了叠，放在了贴身衣物的兜里，看着下岩山郡的方向开心地笑了。
　　之后的作战他更加勇猛，他的部队多次单刀直入敌群，取得了很好的战果；就黑水郡南部一战来说，他率部击溃了斯威尔王国施特恩大公所率领的远征军团，俘获了护国公的儿子。一时间震惊朝野，连国王也亲自来到前线看望这位老将。
　　可惜幸运女神不会一直眷顾他，在夺取一处被敌人占领的要塞的作战中，他被城墙上的重弩射中，从马上摔下，永远地停在了进攻的路上。
　　里诺的侍卫长快马加鞭连夜出发，大半个月后回到了灰岩城，把噩耗告诉了里诺的家人。
　　得知自己的父亲是为了自己能够进入皇家学院而丢掉性命，小里诺心如刀绞，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而孩子们的母亲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生了一场大病，在一周后就离开了人世。
　　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导致佐娅和他多年所积攒的矛盾和愤怒瞬间爆发；佐娅和自己的弟弟大吵了一架，责骂他为什么一定要去皇家学院学习，害的自己的父母因此永远地离开了她。小里诺暴跳如雷，大骂自己的姐姐，随后叫来亲卫把她关在了城堡下的地牢中。他害怕城堡里和姐姐亲近的那十几个卫兵会放出她，于是找了个借口把他们派到前线，希望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的下岩山郡正处在权力真空时期：老领主死去，王都暂时还没有派人来主持新领主的继任典礼。为了保证本郡局势稳定，小里诺决定不向外界透露关于自己父亲去世的消息，假装父亲还活着，而自己则是帮他代管本郡一段时间。
　　自从把姐姐关在地牢里，小里诺时时刻刻都在受着良心的谴责和拷问。但每当他心软准备释放姐姐的时候却总是想到那天吵架时姐姐的样子，是那样怨毒，又是那样冷酷。
　　“你害死了我的爸爸和妈妈！你这个杀人犯！“
　　这种夹杂着自私的锋利话语很多，它们像射死老里诺的驽箭一般一次又一次穿透里诺的内心，让他懊悔，让他愤怒，折磨得他发疯。
　　再想起平日里姐姐的那副嘴脸，留着她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小里诺下定了除掉她的决心。
　　终于，在曼彻特抵达的那天下午，他和自己父亲的侍卫长来到地牢，亲手用绳子勒死了姐姐。
　　没等佐娅反抗，侍卫长就把她按在地上，小里诺颤抖着双手把编好的绞索套在了她的颈上。
　　他猛地扯紧手中的绳子，双眼发花地看着不断挣扎的姐姐露出惊恐的神情，小里诺突然间心软了，刚一卸力却被姐姐吐了一脸口水。
　　“你这个叛徒，肮脏的下流货，上天一定会惩罚你的。”绳索还挂在佐娅的颈上，勒痕依稀可见。她瘫倒在地上咳嗽着，断断续续地咒骂着小里诺。
　　里诺恼羞成怒，一下收紧了绳索，看着再次双目圆睁表情痛苦的姐姐，他竟然感到了一丝快意。
　　他咬紧牙关，任由佐娅挣扎。
　　很快，佐娅无力地垂下手，有些突出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地牢灰石砌成的天花板。
　　“伯爵大人，未来的下岩山的领主，我向神明起誓，愿为您效忠，哪怕牺牲一切。“望着目光呆滞不停颤抖的小里诺，侍卫长半跪在佐娅的尸体前低头颔首，用沉稳的声音宣誓他向小里诺效忠。
　　里诺从腰际抽出长剑，在他头上轻轻一碰，接着伸出手背接受了侍卫长的吻手礼。
　　两人把尸体搬出了地牢，找了个麻袋埋在了城堡花园的一棵树下，那里离妈妈的坟不远。
　　小里诺这辈子也没想到，第一次杀人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家里，杀掉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姐姐。
　　他再也承受不住这一切，昏倒在回城堡的路上。
　　晚上，在城中一座巨宅的书房中。
　　屋中只点着两个烛台，光线很昏暗，只能勉强映照出书桌那里的景象。
　　一个穿着盔甲的军士恭敬地站在一张大桌子前面，向桌后的一位中年人汇报了佐娅的死讯。
　　“千真万确，”军士表情夸张，“我亲眼看见里诺勒死了佐娅，侍卫长还帮了他的忙。”
　　中年人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军士面前，步子有些跛，军士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双手抓起军士的衣领，吓得军士发不出声。
　　“敢骗我的话，”他甩头啐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说，“我让你去河里喂鱼。”
　　说完随即松开了手，那个军士就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一样，瘫坐在地上。。
　　“滚吧，城堡里如果再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马上来报告我。”中年人掏出几枚硬币扔给军士，离开了书房。
　　“一个……两个……三个……”军士趴在地上寻找着硬币，小声咒骂着那位跛脚煞星，“牛气什么……不就是有点破钱吗……四个……你等着……老子……五个……哪天叫人平了你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