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默从床上起来，把史努比漫画杯里的水倒掉，重新沏上一杯浓茶，然后抱着自己的电脑和杯子，到客厅的书桌上继续写他的小说。
　　陈默是2010年从公司辞职开始写小说的。和陆秋怡的离婚，就好像打开了他人生的重启键，那就是，在你生命中的某一刻，你突然发现，你生命中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可以推倒重来，只要你愿意，世界就如同一个焕然一新的玩具，会重新会摆在你的面前。他每天上班下班，看着每一张熟悉或是陌生的脸，看着每一张脸上，疲惫而麻木，却又已经习以为常的表情，他有时会没来由地想起那句著名的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算是生存还是算是毁灭。他想了很长的时间，直到2009年，又是一个异常酷热的夏天，他当时坐在一家卖牛肉拉面的面馆里，汗流浃背地吃着一碗牛肉面。饭馆里的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着新闻联播，正当他把一口面放进嘴里的时候，电视里播音员播出的一个消息，突然让他呛住了喉咙。
　　“流行音乐之王迈克尔·杰克逊于北京时间6月26日凌晨三点半因心脏停止跳动，送至加州洛杉矶医院，到院已时无呼吸，享年50岁。”
　　“他的去世，标志着流行音乐的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陈默嘴里含着面，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那个迈克尔·杰克逊死了？那个自己从高中就听他的歌，而过了将近二十年依然在听他的歌的那个迈克尔·杰克逊？他盯着电视屏幕，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放下自己刚吃了一半的面，就匆匆地跑到外面，买了一份报纸，他亟不可待地翻开报纸的娱乐版，是的，那个迈克尔·杰克逊死了，那个曾经被称为“世界上只有两种歌手，一种是迈克尔·杰克逊，而另一种是其他歌手”的人，的的确确的死了。而最触动陈默的，并不单单是他的死讯，而是播音员那一句平淡的话语：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属于那一个我的时代，也应该结束了。”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默默地说道。
　　陈默在2010年的春节过后，递交了自己的辞职信。
　　2010年的流星雨聚会，许钧年因为儿子发烧没有来，赵照也是因为2007年和傅晓薇刚生了一个男孩，两个人自己带忙得走不开，也没有来。江海平看着有些空荡荡的桌子，有些感叹地道：“这回就咱们几个啦？看来，我们现在是，正式进入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啦。”坐在他旁边的简宁捅了一下他，然后往陈默的方向冲他使了个眼色，陈默看见了，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哦。。。，跟大家说个事啊，”江海平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也许是为了掩饰他刚才的失言，他的话说得很快，也很响亮，“我跟哥几个正式报备一下啊，兄弟我，现在已经从公司正式辞职了，正准备自主创业，以后多多捧场啊。”江海平现在的场面话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你坐下，坐下说，”石远征笑着道，“搞得跟领导讲话似的。”
　　江海平白了石远征一眼，然后从自己的大号LV手包里，把自己的名片拿了出来，挨个发给大家，发到陈默这里，说道：“诗人，你们公司那个做红酒的业务，也帮我推销一下。”
　　陈默看着他的名片上的名号，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是做互联网经济的？那是做什么的？”
　　“这个互联网经济啊，我一直看好，我跟你说，”江海平看来是对自己的眼光很是自得，说起这个就跟拉开了话匣子一样，“现在中国的贸易量，依靠互联网的比重是越来越大，你看马云的淘宝，还有那谁的，那个当当，还有京东，都是做电商，中国这一块的潜力巨大啊，尽管他们已经开始在做了，但这是真正的蓝海市场，现在的形势是，谁抢先一步，谁就先占领了一块市场。”
　　“你负责电商这块的业务？”简宁问道。
　　“对，我们公司主要做的是电商，他们当时拉我进来，就是看中我的人脉，怎么？你们花旗有没有兴趣在我们身上投一把？肯定不吃亏啊。”江海平说得很是起劲。
　　“我不在花旗了，去巴克利了。”简宁淡淡地说道。
　　“你可真行啊，”江海平拍着简宁说道，“这回是他们挖你过去的？年薪得上百万了吧？”
　　简宁微微一笑，说道：“谈不上挖，是他们的投资理念比较适合我，我自己过去的。”
　　石远征拿着酒杯的手都抖了，“我去，你们真是资本主义啊，税前税后啊？”
　　陈默笑着说道：“石师傅，你把杯子放下吧，看把酒再洒了。”
　　江海平也笑着道：“你管人家税前税后呢，哎，我说简宁，要是这样，回头我给你一份材料，你看看，我也是这个公司的合伙人之一，找了几个投资的我都觉得不靠谱，要是你们能投，那可是太好了。”
　　陈默听着他们的交谈，觉得自己一直插不上话，就问石远征，“你孩子怎么样了？”
　　“还好，我现在愁的就是我老婆，许梅生完孩子后，一直闹腾着说要上班，她原先那公司就不景气，才让她辞的，现在找工作都得有个学历，你也知道，她就是一中专，找了几个，工作挺累钱还少，现在还在家里呆着呢。”
　　“哎，弟妹在家里歇着呢？要不去我那里？”江海平和简宁聊完，听见陈默他们聊天，就对石远征说道。
　　“行吗她？我还真不知道她能在你那里做什么？”石远征都有点半信半疑。
　　“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放心，亏待不了弟妹。”江海平大包大揽地道。
　　“呦，那敢情好啊，我得代你弟妹敬你一杯。”石远征说完，就拿着酒瓶子过去，和江海平干了一杯，“可说定了啊。”他还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包在我身上啊，不就是份工作吗？”江海平说着点上了一根烟。石远征就坐在他的旁边和他聊起了许梅的事，看样子，在家里为工作的事，也没少被许梅数落。
　　“哎，陈默，”简宁坐到陈默身边，问他道：“你们公司现在不错吧，是不是前阵子又在法国买了个酒庄？”
　　“对，不过是个小酒庄，就是个噱头。”陈默笑着道。
　　两个人各自喝了一口酒，沉默了一会儿，好像都找不到什么话题。
　　陈默突然说道：“我辞职了，年初辞的。”
　　简宁拿起杯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你，辞职？”
　　“怎么，不行吗？”陈默笑着喝了一口啤酒。
　　简宁也笑了，喝了一口啤酒，问道：“好啊，换个活法，换了个什么样的新公司？”
　　陈默笑道：“不做会计了，我想好了，写小说。”
　　简宁好像第一次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要写小说？”
　　“对，做网络写手。”
　　“做那个，不比你当会计轻松吧？”
　　“比那个，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我才发现，会计真是好工作，专业技术高，还有一堆术语，蒙别人可真是太容易了。”陈默拍着大腿笑着道。
　　“你干什么去了？”江海平在那边听了一耳朵，石远征也问道：“你真是砸了铁饭碗，抱了。。。，抱了。。。”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了。
　　“我辞啦!当作家啦！”陈默大声地说道，说着还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啤酒，喊出这一句的时候，他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痛快。
　　“作家？”江海平很有些莫名其妙，“你不上班了？专职在家里写，写小说？”
　　“你怎么也犯了石师傅的毛病了？”陈默揶揄他道。
　　“你甭转移话题，”石远征冲着他说道，“交待你的问题。”这是他们宿舍的口头语，就在嘴边说起来方便。
　　“我年初辞的职，准备好好当一个作家。”陈默重复道。
　　简宁也笑着给自己到了一杯酒，说道：“好啊，陈默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陈默看着他道：“这就是，第四条路。”
　　简宁一开始没听明白，直到陈默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他才笑了起来，他提议道：“来，咱们为陈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干一杯。”
　　四个人一起举起了杯子，石远看着空出来的位子征摇着头道：“他们俩不来是真亏了，好，这么多劲爆的消息，四个人吃饭，三个辞职的。有你们的。”
　　陈默看着自己的小说，抽着烟在那里冥思苦想，他每天一起床，就觉得每天要更新的字数，就压在自己脑门上了。要人能跟着你的小说看，还要情节紧凑抓人，这才是他的写作的目的，至于合理与否，如何遣词造句，写得更深刻一点，在陈默来看，都已经是挣钱之后的事情了。说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当时辞了职写小说，本来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写自己想写的小说，而现在，却又要重新为生活而疲于奔命，写出来的东西自己看着都云山雾罩的，更别提什么真正的作品了，他有时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就像小时候玩的飞行棋，本来按部就班飞得挺好，非要去看看自己能走多远，结果一把被打回了的起点。
　　他知道918的人嘴上虽然没有说，但是心里，都是觉得陈默是自己找罪受，这写小说的想法，不过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干不了几年，但出人意料的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陈默好歹是坚持下来了，不过不是靠自己写的小说，而是靠他父母留下来的房子。
　　陈默父母在世的时候，住的是一套大三居，后来为了陈默结婚，提早把这个大三居换成了两个小二居，为此，老两口也搭上了自己半生的积蓄，现在他的父母去世了，陈默把房子租出去了一套，自己住一套，有了这两套房子，陈默才有了辞职的底气，每每收到房租的时候，他再看看自己少得可怜的稿费，心里，都有一种要抽自己两个嘴巴的冲动。
　　自从2010年那次聚会之后，陈默好像和918的人就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疏远了，江海平他们生意场上的事，虽然是霸道总裁和职场宫斗戏的好素材，但是他真的不擅长写这个，自己看着都一阵阵地反胃，更别说让他动笔了，而他的校园故事和武侠小说，又没有多少人看，到现在他的小说收藏人数都超不过三位数。后来他才知道，那些写网络小说挣得盆满钵满的，都是有资源的，就是有人捧，有了知名度，才有人看你的小说，曾经赵照出过一个馊主意，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支行的副行长了，他说让他的下属，以对陈默小说打赏的金额，作为发放年度奖金的一个条件，保证他的阅读量以火箭速度飞升，虽然他知道赵照只是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他当时确实也是笑了，但是笑过之后，他的心里，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平复。
　　陈默呆呆地看着电脑，半天只写了三行字，他喝了一口浓茶，揉着盯着电脑屏幕已经开始发酸的眼睛，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陈默一看号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估计不是推销就是诈骗的，上手就给摁了。没过一会儿又打过来了，陈默又给摁了，等这个号码第三次打过来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接了。
　　“你这是要反啊，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啦？”江海平在电话那头粗声大嗓地嚷嚷着。
　　“这不是你的号啊，你换号了？什么时候换的啊？”陈默奇怪地看着电话号码道。
　　“嗯，啊，是啊，刚换的，你干什么呢？”江海平急急地说道。
　　“慢着，慢着，”陈默故意把声音放慢，问道：“你们家大夫，不知道这个号码吧？”他促狭地笑着道。他知道江海平的毛病，一旦说话路了什么马脚，就赶紧说别的，想岔开话题，而且说的声音比刚才还大还急。
　　“嘿嘿，联系工作的，联系工作的，简宁给你打电话了吧？这周六你去吧？”江海平马上换了一副热络的口吻。
　　“我去啊，他们也都去吧？”
　　“嗯，说好了都去，带上家属，你有家属也可以带上，有家属了吗？“江海平在电话那头坏笑道。
　　“我有孩子，算家属吗？”陈默没好气地道。
　　“哈哈哈，”江海平笑了起来，“好了，不跟你胡说八道了，回头我把简宁家的地址发给你。”
　　“嗯。”陈默应道。
　　“那行，17号见了啊。”江海平说完就挂了电话。
　　918的聚会原先是没有家属的，是后来他们一直在许钧年那里聚会，陈琳又都是他们Z大的校友，在人家那里吃饭，把人家女主人冷落在一边，总觉得怪怪的，后来大家一致提议，
　　有家属的带上家属，没有家属的带上女朋友，这后一项，主要是针对陈默和简宁的。
　　第一次带家属的聚会很是别开生面，成为了夫妻双方互相的揭发批斗会，而陈默和简宁，则很是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着笑话。
　　陈琳是一个显得很干净利落的女孩，一头长发，说话是伶俐清脆的吴侬软语，与许钧年的蜡笔小新式的说话方式大相径庭。听他们俩讲话，总有一种许钧年有理说不清的感觉，陈琳在投资系教的是《货币银行学》，想当初陈默他们上这门课时，被当时教《货币银行学》的一个男老师整得很惨，所以陈默他们一直称这门课为“银货”，以表达他们的切齿痛恨之情。石远征当时听到陈琳是教这门课的时候，也不走脑子，差一点就要把这个词脱口而出，被陈默一把给摁住，高声道：“陈老师教的是，《货币银行学》啊，我们会计这个班的，《货币银行学》，可是学得都不是太好啊。”一边高矮音地说着话，一边拿眼睛使劲盯着石师傅。
　　差点闹出笑话的老石瞬间醒悟过来，连忙说道：“是啊，是啊，《货币银行学》啊，很深奥啊。”
　　他们俩这一番话把陈琳搞得一头雾水，再看看已经快笑趴下了的918的另外那几个，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就问许钧年，说道：“他们笑什么呢？”
　　小新一捂脸，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显的更闷了，“拜托，你就别再往下问了。”
　　傅晓薇揭发他们道：“他们918的笑成这样，肯定都没什么好话，想当初见我们的时候，一个个的还装深沉呢。”
　　赵照在她一边说道：“这你说的，可就不公平了啊，吉他可是你先要弹的啊。”
　　江海平则在一旁揭赵照的老底，“好你个赵照，不是你要一决雌雄的时候啦？”
　　傅晓薇一听，眉毛立马竖了起来，“好你个赵照，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啊，我不来还不知道呢。”
　　傅晓薇在证券公司一直做得不错，一度还是投资部的副总经理，但生完孩子后，就赶上了金融危机，证券公司解散了，她也就呆在家里带孩子，给自己炒股票了。
　　陈默连忙打圆场，说道：“早就决出来了，早就决出来了。”
　　傅晓薇一点也没给陈默面子，说道：“陈默，就是你装得最像大尾巴狼！整天写诗骗小姑娘！”
　　看着陈默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918的人当时都快乐疯了，石远征都有些后怕地道：“这傅晓薇，原先，原先没觉得你这么厉害啊。”
　　赵照马上接着说道：“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
　　石远征马上自罚一杯，说是甘拜下风，他旁边的许梅小声说道：“你少喝点。”许梅长得瘦瘦小小的，虽然比石远征小五岁，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但是是总给人一种思虑过度的感觉，陈默他们后来都说，这都是被石远征的面相带的，她话不多，好像是很有意地收着，显得有些拘谨和放不开。
　　江海平的老婆夏语轩也是话很少，但是她和许梅完全是两种风格。大夫的坦率直白，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显露无疑，第一次见面时，陈默问这位协和医科大学的博士，有没有解剖过尸体，她很是淡然地道：“当然有啊，我们这是必修课。”说完，就拿起一只筷子指着陈默的左胸口道：“这是心脏，”然后顶住旁边一点，说道：“这是左心房。”陈默立时被顶得如同灵魂出窍一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夏语轩又朝旁边一顶，“这是右心房。”
　　江海平看着陈默的样子坏笑道：“你就庆幸吧，这就是根筷子，还没拿手术刀呢。”
　　陈默眼看着她的筷子又要杵过来，连忙大喊一声：“停！”然后看着抿着嘴笑的夏语轩道：“我知道错了，大夫。”
　　夏语轩短发，很瘦，一张白净文弱的脸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弱不禁风，但是据江海平讲，非典那一年，她是他们医院第一个报名去非典第一线的，搞得每一次有家属的聚会，陈默他们都要敬大夫一杯，感谢她让他们活到了现在。。
　　简宁从2010年去了巴克利银行之后，逐渐和他的父亲简博文一样，开始见诸各大报端，成为所谓成功人士的典型代表，后来，他更是跳槽到*****，成为中国区负责投资业务的副总裁，变成了经济杂志的封面人物。在2015年，他从*****辞职，作为创始投资人之一，创立了水晶薄荷风险投资基金。而在2016年，他和上海女星司徒嘉慧的婚礼，更是轰动了整个娱乐圈，因为众多经济学和投资界大佬光临，在娱乐圈的婚礼中可是从未有过的，这无疑使他们的婚礼，成为了街头巷尾，长久议论的话题，从某种意义上，简宁，现在已经是走上了人生巅峰。
　　“每个人的人生，在二十年后，是无法比较的，因为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中。”陈默看着空白的电脑屏幕良久，最后在不知不觉中，打下了这样一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