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曼丽沉迷在麻将牌里，虚度光阴，那是她不太愿意回忆的一段过往。
　　虚度光阴的事，曼丽没有少做。光阴本来就是用来虚度的，这是谁说的？曼丽不想考究这句话的来历，管他的呢，反正曼丽喜欢做的很多事情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曼丽喜欢看小说，从小就喜欢，小学看《茅山小英雄》、《三探红鱼洞》，初中时候看过《作品》杂志刊登的小说，高中看《中篇小说选刊》，工作了看《小说月报》。中外名著数得着的，她都看过，可是有什么意义呢？看小说耽误了学习，没有考上大学，爸爸妈妈常常为这个念叨她。
　　曼丽喜欢看电影。读小学四年级时，家住在镇上，没有电影院，看的是露天电影。不管刮风下雨、冰天雪地，只要有电影放映，曼丽一场不拉下。如果天气晴朗，小伙伴们下午一放学就直接去放映场地占位置。大家用随手捡来的石块、砖头圈出自己的地盘，然后跑回家写作业，等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全家做饭吃饭忙完了，天也差不多要黑了，然后全家出动，扛着板凳或者竹椅，向露天放映场出发。总会有哪家的孩子把爸爸妈妈手上的板凳椅子抢过来扛，左右肩膀各扛一把，神气活现地在前面开路。若是被相识的叔叔阿姨看到了，往往受到夸奖：你家的孩子真能干，你们享福了。空手走在后面的爸爸妈妈觉得很有面子，笑得合不拢嘴，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调皮得很，一点都不听话。
　　到了露天放映场，人已经黑压压的一片，放映员正在把银幕四角固定。早到的人家已经坐定，嗑瓜子，织毛衣，甩扑克牌。曼丽家总是要晚一些，爸爸妈妈做饭比较慢节奏，曼丽早已习惯得没了脾气。放学后来这里占的地盘自然被别人家占领了，爸爸妈妈带着曼丽和两个弟弟往银幕边上的位置去，正对着银幕中间的位置像是总和曼丽一家无缘。每当曼丽回忆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场景，脑海中总是泛出这样一个景象：面前是坐在银幕另一面的观众，把脸侧向一边才可以看到电影画面。
　　银幕的另一面，就是银幕的反面，仿佛专门留给迟到了却又偏好坐正中位置看电影的人，人很少，坐位稀疏，前后左右间距通常两米以上，即便是一家人，到了银幕反面，也自然而然地拉开了坐位距离，人少的地方，失去了人挤人挨的理由，观影气氛也就不够热闹。
　　曼丽第一次看《王子复仇记》就是坐在银幕反面看的，恰恰又逢一个阴雨天气，当老国王的鬼魂出现在城堡上空时，由于坐位间距大，感受不到身边有人，曼丽觉得那个鬼魂好像在盯着她说话，吓得全身发抖，差点从板凳上滑出去。
　　碰上刮风的天气，在银幕反面可以看到依照那天的风向，电影上的人要么弯着腰要么挺着肚子。
　　曼丽还喜欢逛街逛店铺。四岁那年，有段时间，每天都要去一趟家对面的四牌楼副食店。抱个小凳子出门，进了店，扶着柜台站上凳子，往柜台上、柜台里打量。柜台上有一个大竹箩，里面的桔子朱红色，整齐地摆放，一个挨着一个，刚好把竹箩铺满。柜台里面有个好大的缸，和曼丽家的水缸一样大。有人拿个瓶子来打酱油，隔着柜台递瓶子进去，营业员接过瓶子，把漏斗插进瓶子口，推开缸盖，用一个筒勺从大缸里舀酱油倒在漏斗里。买多买少，使用的筒勺大小是不同的，曼丽喜欢有人拿大瓶子来打酱油，营业员会用最大的那个筒勺舀酱油，酱油流经瓶口的时间也会长一些，曼丽感觉这样看着比较过瘾。酱油全流进瓶子里了，营业员还会把漏斗轻轻地在瓶口叩几下，尽量不让顾客吃一滴亏。
　　店里弥漫着盐渍橄榄的香味，曼丽吃过一次，就记住了它的味道。小姑娘，你想买点什么？营业员是个叔叔，笑眯眯地看着曼丽。曼丽对叔叔说，我什么都不买，就是看看。叔叔说，好，那你看看哈。叔叔的样子很慈祥，可是曼丽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从凳子上下来，抱着凳子回家了，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四牌楼副食店，当然也没有去过别的副食店，曼丽隐约感觉到，什么都不买还在副食店东张西望是件丢脸的事情。
　　：直到后来她长高了，可以把酱油瓶举着递给营业员，可以站在地上看到柜台里面营业员用筒勺舀酱油，她就开始频繁地被爸爸妈妈派去四牌楼副食店买东西。除了打酱油，也打醋、买盐，盐是粗盐，营业员用杆秤秤过之后，用一张纸包好递给曼丽。营业员已经换成了一个年轻的阿姨，和之前那个叔叔一样对顾客体贴周到。也有的时候曼丽拿个小碗去副食店，这样的时候，买的就是咸菜了，很咸很咸的腌芥菜或者需要营业员挽卷成砣才能放进碗里的雪里蕻。妈妈偶尔叫曼丽拿小碗去买四、五块豆腐乳，这是令曼丽非常欣喜的，豆腐乳比较贵，家里难得买一回。
　　曼丽关于副食店的记忆都属于那个酱油瓶破碎之前的时光，随着那个酱油瓶的碎裂，曼丽失去了以后有关四牌楼副食店甚至别的副食店的一切记忆。因此，记忆中，曼丽常常空着两只手，什么也不拿，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东瞧瞧西看看，从不进店铺。。
　　有一次曼丽溜达到一排卖菜的地摊前，一辆军用卡车开过来停下，两个解放军士兵从车厢侧面跳下，走到一个卖四季豆角的菜摊前，和摊主简单讨价还价几句，就把摊位上的豆角统统装进他们带来的麻袋里面，好大好大的一个麻袋，然后他们爬上车厢顶，卡车开走了，曼丽才又迈动双脚继续溜达。
　　总在街上闲逛，就容易碰到一些特别的事情。不知道哪个工厂的工人上街游行庆祝中央粉碎四人帮，过几天，县城的宣传橱窗贴出来工人游行欢庆的照片，妈妈在照片上看到了游行队伍旁边的曼丽，气急败坏地回家骂曼丽，全县城的人都会知道你没有家教的，哪个小孩子会像你一样整天在街上逛，就像一条丧家犬！曼丽上学经过宣传窗，找到了那张照片，游行队伍旗帜飘扬，敲锣打鼓，两旁有很多人夹道欢呼，曼丽却如同置身之外，目光茫然。看到了照片中的自己，心里的委屈便没有了，曼丽觉得妈妈骂得对。从那以后，曼丽没事很少出门，渐渐养成抱本小说能看一天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