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子寒门 上

　　天历九年，大乾王朝第一任开国人皇弃世而去，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素缟一月，以悼念先皇。
　　同年十二月，大乾王朝前太子继任皇位，即日发布皇昭，昭告天下，改国号为秦，将此年定为开元元年。
　　开元五年，京都的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
　　“咚咚咚，咚咚咚”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围裙的中年妇女用力得敲打着客栈二楼走廊尽头一件狭小客房的房门，扯着嗓门嚷嚷着：“小子，已经到年末了，你这年的房租准备什么时候交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房客像是没有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口中还念念有词。
　　“哎，什么黄金屋，什么颜什么玉的，都是经书里写着骗人的”不知是第几次听到这句话，老板娘叹息一声，“小子啊，我知道你急于高中，急于成为像朝廷中那些文士一般的手握大权，掌管天下风云的人物。但是，已经整整五年了，你还是一个童生，连秀才都算不上。小子啊，不是我打击你，你还是赶紧收起你的白日吧梦，就算是来我的客栈里当个大堂小二，也能将这房租补上啊….”
　　老板娘虽然一直在语重心长地劝说，但是她心里也清楚，这个已经执拗了五年的少年，从一个懵懂的小孩一直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改变初衷。
　　听到老板娘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屋内的少年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拿起桌上的茶杯往自己的肚子里猛灌了几口茶，润了润早已干咳无比的喉咙。
　　正午的阳光透过客栈薄薄的纱窗，不偏不倚地照在少年的脸上，倒影出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
　　“以乾为姓，以升为名，父亲您寄予升儿的厚望，升儿该怎样去达到？”看着窗外冬日的暖阳，少年从怀中拿出一个玉佩，最终不停地呢喃。寸寸阳光透过玉佩，照映出玉佩里一个分明的“乾”字。
　　每当少年看到这块玉佩，五年前的往事就会不自觉从记忆的角落里飘出，如梦魇一般将少年紧紧缠绕。
　　他绝不会忘记，五年前，刚刚登基不久的太子，其实按道理应该叫他一声秦皇，率领着御林军攻破自己的家门，将大乾王朝的外姓亲王同时也是自己父亲的魏王当众斩首，并将府上的家仆和婢女屠戮一空。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还在看书，突然不知从何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有几个御林军闯入书房，将自己硬生生拽了出去。
　　他记得，他被绑在柱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的儿时玩伴，自己的启蒙老师，自己的武术教练，一个接着一个惨死在自己面前。
　　他记得，父亲最后的目光，母亲最后的泪水，儿时玩伴撕心裂肺的哭泣，还有众人眼中面向死亡的绝望。
　　他记得，秦皇的长剑其实已经顶到了自己的颈上，却不知为何被身旁的老道士拦下。
　　他记得，那老道士说过，这孩子天生与文不和，与武无缘，杀了他，还不如杀一条狗。
　　他记得，听到此话后秦皇脸上戏谑的笑容，眼神中的高傲与不屑，以及在月色下映着血光的利剑。
　　他记得，因为自己是一个不能文不能武的废物，自己从无数的利剑长枪下捡回了一条姓名。
　　他记得，父亲在世时曾给自己取名为乾升，是希望自己成为大乾王朝的传奇，守住王朝至高的荣耀。
　　他记得，父亲曾经特地将这块玉佩交给自己，嘱咐自己要将玉佩好好保管。
　　他记得，自己从那时起就不再是京都世子，而是一个废物，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他记得，就当自己在十二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食不果腹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将自己带到了温暖的室内，给他食物，为他供暖。
　　他记得，整整五年，这个老板娘虽然年年来催房租，却从未收过自己一分钱。
　　他记得…他记得的实在东西太多了，他身上背负的实在太过于沉重了，远远超过他这个年纪应该承担的。
　　其实他宁可不要记得，他不要什么超凡之力，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
　　但是，每当他看到那块玉佩，他就会明白，自己身上的使命。
　　他知道，有一个东西，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心里，永远无法抹去。
　　它的名字，叫做复仇。
　　“五年了，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份记忆依旧是那么清晰，那么令人心痛。五年来，我想用经书来麻痹自己，我想要忘却它，但是可笑的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五年来所做打的一切，不是在忘却它，而是让它更加清晰地刻在我的心头，血淋淋地刻下复仇。”
　　五年间，少年参加过五届科举，但是只是通过了童生，因为只有童生不需要慧心，而其后的秀才以及举人，自己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
　　冬日的暖阳洒在少年清秀的面庞上，照亮了他眼角晶莹的泪水，和脸上淡淡的泪痕。
　　“文修气，武修力，一卷经书通浩然，一身气血震天地。”这是京都每一个少年都耳熟能详的熟语，却成为少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少年所处的世界里，有两种超越凡俗的力量，一个是文士的浩然之气，另一个就是武士的气血之力。
　　而想要触摸到这两种超凡之力，必须要有“慧心”或是“武心”，这两者看似虚幻，却隐藏在人体深处，成为撬动超凡之力的杠杆。
　　而少年，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什么都没有。
　　传闻有“慧心”之人，意念通达，聪慧异常，可从凡书中明悟大道，从而开辟气海，一步登天；而有“武心”之人，刚毅勇猛，力大无穷，一身气血冲天而起，天生便掌握着强悍的气血之力。
　　只是少年既没有天生的气血之力，也与这浩然之气无缘。因此就算苦读了五年经书，到现在还落得现在的境地；因此尽管从小少年的父亲就十分重视武术训练，但是少年练了这么久，也就只会一点三脚猫功夫，甚至连街上厉害一点的混混都打不过。
　　“父亲，乾升这个名字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但是现在我只能将它封存。”仿佛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少年郑重地将手中的玉佩收起，穿着有些发黄的白袍，披起一件有些偏大的大衣，起身走出了房间。
　　“哎，小子，你怎么这么早出来了？这和你平常的时候不一样啊！”少年一出门，迎面就遇上了老板娘。看到少年反常的举动，老板娘一脸惊诧，忍不住扯开她的大嗓门，“平常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房间里读你的什么之乎者也之类的东西吗，怎么舍得出门了？难不成是回心转意要当我客栈的小二了？我就说嘛，你早就该….”
　　“老婆子，你就别嚷嚷了，房顶都要被你震破了。”听到老板娘的嚷嚷声，掌柜急忙从楼下赶上来，“好了好了，你没看他正穿着大衣吗？他肯定是打算出门啊！行行行，我知道你是关心他，但你别挡着他的路啊。”
　　掌柜的好说歹说，终于让老板娘停止了唠叨，少年也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下楼，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小子，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你就放手去做吧。”
　　少年停住脚步，听着那道声音继续传来：“你只要知道，这里是你的家，这里是你避风港，这就足够了。”
　　“掌柜的…”不知为何，当少年听到“家”这个字眼时，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少年倔强地扬起头，却无法阻止泪水继续的滑落。
　　带着泪水，少年湿润着双眼从二楼走到一楼，从一楼穿过厅堂，停在了那道通往外界的门前。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泪水，右手握住把手，用力地向后一拉。
　　“吱呀”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声，但这声音在少年的耳中却是如此悦耳，让少年禁不住期待起门外的世界。
　　是鲜血，是追杀，是在路边苟延残喘，还是在黑暗中无休无止的逃亡，少年带着复杂的心情，一脚踏出了门外，然后回身关上门。
　　在关门前，少年听到从二楼传来的最后一道声音：“注意安全。”
　　“我会的。”在关门前，少年的嘴唇蠕动着，做出了最后的回应。
　　屋外的阳光很刺眼，少年从没想到十二月的阳光还有如此的威力，只能暂时眯着眼打量着周围的景物。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吆喝声，熟悉的布局，熟悉的颜色，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在阳光的照耀下，少年仿佛回到了五年之前，一切还是当年的模样。
　　但是当少年的双眼逐渐适应了外界的光线时，少年才发现那看似相同的街道，听起来如出一辙的吆喝声，却早已物是人非。
　　“冰糖葫芦~特制的冰糖葫芦呦~小孩子过年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呦~”
　　“馄饨~现煮的馄饨~馄饨配上烧饼~好吃的馄饨和烧饼~”
　　……
　　听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吆喝声，少年就这样一步踱着一步，漫步在京都的街头。
　　冒着白烟的馄饨摊、暖身子的小米粥、街边栩栩如生的泥娃娃、甜到黏牙的红糖糕，还有一路摊上各色的小玩意：给孩子玩的拨浪鼓、少女最爱的胭脂水粉、可爱的瓷娃娃、装饰华丽的头钗……
　　看着街边玲琅满目的商品，此时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兴趣，一路上走走停停看看，不时拿起几件小玩意把玩着。
　　少年就这样半游览式地沿着街道走着，逐渐远离了京都的中心。
　　半个时辰之后，少年慢悠悠地踱出了京都城门，走过蔚蓝的护城河，只身一人深入了郊外的树林。
　　“哎，那边那个小子！”少年刚走出城门，就被京都的两个看门守卫唤住。
　　“小子，你可是要进入前方的树林?”一个守卫急急忙忙跑到少年跟前，嘴里还喘着粗气，呼出的气息在十二月的天气下化作阵阵白雾，迎面铺在少年的脸上。
　　“是啊，十二月林间的猛兽大多呆在自己的窝里，此时进去不会有危险的。”似乎看穿了守卫的意图，少年淡定的说道。
　　“哎，你这小子知道什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守卫鄙夷地看了少年一眼，说道：“在十二月里，那些普通的野兽确实不会再出来害人，但是小子你要知道，这城外的林子里可不单单只有野兽。”
　　话说到这，那守卫突然一脸郑重，看着少年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林子里的妖，才是真正择人而噬的野兽。”
　　那守卫还特地变换了腔调，眼中更是露出寒光，似乎要吓唬少年，好打消了少年进林子的念头。
　　但是少年却不吃这一套，轻笑一声，不再理会眼前的守卫，径直向林子走去。
　　“喂，小子，你不要命了吗？”看到少年的举动，守卫在身后大喊。
　　“命吗？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五年前我就已经丢过一遍了。”少年并未自己的脚步，嘴中还嘟囔着，“野兽，呵，真正的野兽可不是什么妖，而是人，是光鲜外表下被赤裸裸的欲望所控制的人啊。”
　　少年就这样漫步在郊外，一步一步远离了繁华的京都，一步一步走进了阴森的林子内。
　　虽说是到了十二月，但是林子的树依旧繁茂，浓密的叶子在冬日的暖阳下显出浓郁的深绿色，让得不到阳光的少年感到丝丝寒意。
　　少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紧了，一步一步向着林子的深处走去。
　　越往林子深处，少年发现周围的树木越来越高大，树叶不知何时变作了黑色，光线越来越暗，阴森的环境让少年有点儿发慌。
　　突然，少年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紧紧地攥在手里。
　　感受到玉佩上传来的阵阵温热，少年身上的寒意散去了不少，一颗心也安定了下来。
　　“呼~呼”倏忽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阴风，将地上的落叶卷起，一时间沙尘飞扬，少年之内下意识地闭上眼，耳旁全是树叶窸窣作响的声音。
　　阴风过去，少年好容易睁开了眼，却被眼前的庞然大物吓得双腿发抖，声音打颤：
　　“人…人熊….”
　　“哼，我才不是那种灵智未开的野兽”那“人熊”竟然口吐人言：“没见识的小家伙，我家主人要见你，快点跟我来吧。”
　　“人熊”俯下身，凶恶的双眼瞪着少年，伸出它巨大的熊掌：“快点，到上面来。”
　　看到熊掌上浓密的棕毛和闪烁着寒光的利爪，少年迟疑地伫立在原地，不敢动作。
　　“你这臭小子，怎么扭扭捏捏地像个娘们一样！”“人熊”暗骂一声，一把将少年抓入掌中，纵身一跃，向着林子深处飞掠而去。
　　少年只感觉眼前刮过一道劲风，下一刻睁开眼时，已经在巨大的熊掌之中。
　　感受到“人熊”身上传来的暴戾气息，少年缩了缩身子，不敢在掌内乱动，试探性地透着掌缝向外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少年此时在心里纳闷，自己作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却在一个“人熊”前吓得双腿打颤，不免太丢面子了。
　　“不行不行，自然决定来到这里，就不能再丢脸了！”少年如是想到，暗暗下了决心。
　　就这样，一人一熊，在死寂的林子里飞快的穿梭着，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当少年还在熊掌中发呆时，突然感觉“人熊”的身形明显一顿，熊掌张开，将少年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
　　“主人，人带到了。”人熊”巨大的身影对着前方林中的黑影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敬地向后退去，消失在黑暗里。
　　一阵风沙毫无征兆地扬起，林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待到再次睁开时，那道黑色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说吧，你到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黑影血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少年，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邪魅的微笑。
　　“地上皇，地下鬼，林中妖，此乃大乾王朝的三大传奇。阁下作为大乾三奇之一，又怎会不知道我来的意图呢？”少年看着那双血色的双眸，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却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说道。
　　“哼，不愧为魏王之子，知道的还挺多。”那黑影冷哼一声，转身向后走去，“要不是我当年欠魏王一个人情，你根本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
　　“阁下所言可就有失偏颇，要不是阁下欠家父一个人情，我可不会来到这里。”
　　“哼”黑影又是一声冷哼，并没有否认，“看在魏王的份上，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说吧，你要什么。”
　　“复仇”两个字符从少年的嘴中蹦出，“我要你给我能够杀了那个畜生的力量!”少年面目狰狞，双眸中似乎燃烧着汹汹的火焰。
　　“哎，你们皇家的仇恨可真是复杂，”那黑影叹息一声，转过身向少年走来，“但是你要知道，你的杀父仇人现在可是一朝之主，朝廷里的文武百官可不是吃素的，就连我，也不敢孤身前往。”
　　听到这话，少年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眼中的火焰也被一盆凉水浇灭。
　　“不过，不能强攻，还是能智取的。”那黑影话锋一转，面带笑意地看向少年，“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付出这个代价了。”
　　“说吧，需要什么代价。”少年抬起头，看向血色的双眸，面露决意，“只要你能助我复仇，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有勇气的人!”那黑影轻笑一声，对着少年说道，“来吧，跟着我，在无尽的黑暗中迎来新生吧！”
　　少年答应了一声，紧跟着黑影一步一步走向黑暗中，直到全部的身形被黑暗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