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可知之物

　　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回到阔别已久的贤者之森。
　　森林里我正坐在最老最老树妖的树梢顶端，星光从穹顶处粲然落下，映在我苍白色的长发上。许多从未出过森林的年轻生灵们围绕在我身旁，听我讲在外界经历过的神奇冒险。我的故事里有巨狼，石蜥，巫血女妖，有矮人，精灵和王子，甚至还有些连树妖都不知道的隐秘之地。
　　然后风之灵拂过我的耳边，我听到朋友来的消息，于是赤脚从树妖跳下，朵朵莲花在我脚底绽放，绝美轻灵如蝉翼的白纱随风扬起。我落在翼龙的脊背上，搂住坚硬而健硕的脖颈，它振翅飞起，在夜空下滑翔过连绵起伏的绿色森林，停在森林入口处。
　　我看见矮人，王子，精灵和双刀士。矮人还是畏惧巨大的翼龙，在一旁紧张地瑟瑟发抖，王子已经成为了国王，双鬓苍白如雪但气宇非凡，而精灵依旧是英俊年轻的模样，他们分别与我相拥，接着勾肩搭背地消失在森林的黑暗里。
　　然后我走到双刀士面前，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抚摸他瘦削的脸，他俯下身亲吻我柔嫩的嘴唇。我微微抬手，粗壮的藤蔓拔地而起，在空中编织成一座巨大的宫殿，翼龙载着我们飞入其中。月光如水，星光灿烂，我褪下轻薄的白纱，与他一夜缠绵。
　　后来，画面一转。我看见平静的贤者之森火光冲天，残骸满地。森林哭泣，生灵哀嚎，曾经高高矗立在森林正中间的老树妖轰然倒下，白色的灵魂从它们死去的躯体里升起，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涌去。
　　他们是两个身着奇特服饰的异世界人，一男一女。女人精致美丽，像小玄一样，额顶有片黄色的三叶草标记，肩部和肘部生长出橘黄色的水晶，男人身材魁梧，头顶有着像牛一样粗壮的双角，肩抗巨斧，四处挥砍破坏。
　　然后我看见母亲，女巫王飘然出现。她泪流满面，眼里是深沉又不为人知的悲伤。异世界的两人一同向她发起进攻，但母亲伸出手，朝他们虚空地一握，寒冷的冰晶顺着他们的脚底向上蔓延。
　　他们的动作逐渐缓慢下来，接着彻底停滞。然后母亲再次召唤出惊天动地的雷霆与火焰风暴，将结成冰霜的二人烧成灰烬。数不清的白色灵魂自他们体内涌出，汇聚成巨大的乳白色洪流，消失在远方。
　　尽管杀死了森林的入侵者，母亲眼里的悲伤还是半点未减。光点如雨般洒在焦土之上，她面朝灵魂离开的方向，半跪在地，身子被一片氤氲笼罩，我听见女巫的挽歌从那片氤氲中响起。
　　空灵忧郁的歌声越过熊熊烈火和死寂枯萎的精灵森林，穿行于荒废的矿洞和峡谷里，最后停留在雷霆城的上空，在荒无人烟的空城里不断盘旋，盘旋，然后坠落进沉默之中。
　　再然后，女巫王站起身，悲伤地看向天空，而恰恰好，那正是梦中的我所在之处。
　　我是一只鸟。女巫王养的一只神鸟，天生具有强大的魔力。
　　她说吾神啊，对不起，我们还是输了。
　　预言说，人和神开启的战争，也必须由人和神亲手终结。我曾经以为，陪伴您的那个“人”是我，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吾神啊，请您再去往下一世吧，找到那个可以陪伴您一起，终结这场战争的“人”。
　　拜托了，请拯救我们。
　　我感到前未所有的魔力自她手中涌出。她的瞳孔逐渐失去聚焦，暴风雪在其中弥漫，头发也变成纯净的冰蓝色。
　　极致的寒意以她为中心爆发，下一瞬间，世界冰封。
　　【冰河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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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惊醒过来，看着漆黑的寒铁天花板，久久无语。
　　母亲说的…吾神吗？
　　这个世界的神不多，除却上古时期的伊加神族外，还有女巫们所信奉的芙蕾雅女神。听母亲尊敬的语气，我想应该是芙蕾雅无疑了。
　　【人和神开启的战争，也必须由人和神亲手终结】
　　我想到那两个入侵贤者之森的异世界人，预言里的战争，难道是指我们与异世界的斗争？
　　还有…母亲以为自己才是预言中陪伴神的“人”，反推认为，预言里的“神”是指芙蕾雅女神吗？或者说…是神的转世？
　　以及…我回想起第一个画面，化身为绝美的女人，见到矮人，精灵和王子，并与不知名的双刀士缠绵的景象。
　　我揉揉太阳穴，不去想那些奇怪的画面。但梦中的细节和疑点还是止不住浮现在我眼前。
　　为什么入侵我们世界的只有两个人？
　　为何死去之人的灵魂会进入他们的体内？
　　最后那些白色的灵魂洪流去了哪里？
　　女巫的挽歌为何最终要停留在雷霆城之上？
　　恶魔说，要想救阿娅，必须要去雷霆城，找到它。
　　母亲似乎也曾在梦里告诉我，去雷霆城，找到那位公主，用自己的力量成为监测者，守望大陆的和平。
　　雷霆城，那里究竟有什么？
　　一个月前，我刚刚来到长城时，曾向大贤者寻求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说，空，尊敬的女巫王之子，【芙蕾雅的手稿】的字迹尚未完全清晰，请你一个月之后再来吧，我会告诉你结果。
　　然后他举起法杖，将我送回房间。大贤者是术士，位阶比巫师低，虽然不能直接引用天地的能量，但通过法杖这类魔力媒介，还是可以施展强大的魔法。
　　大贤者不允许离开长城前去雷霆城，也禁止我去城墙外侧进入混沌战场。我只好在城墙里活动。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通过来回的观察和询问，也渐渐了解到些混沌战场的情况。
　　长城并不是无限横向蔓延的。它是一座巨大的圆形牢笼，将异世界与我们世界交融点和恶魔全部封锁在里面。它的真正用处不在于抵抗恶魔，而是防止大陆的游侠和冒险家因为好奇误入其中。大贤者在长城外围设置了法力结界，迷途者会被消除一切相关记忆，他们离开时也只会以为极北之地是片常年飞雪的森林。
　　混沌之战的残酷远超我的想象，就算在城墙内，也能听到远方肢体撕扯以及漫天飞洒的黑血落在地上，相互共鸣沸腾的声音。黑血燃烧化作蒸汽，将雪白的天空也染成乌黑，然后褐色的大雪纷纷而下，融进这座长城之内。一砖一瓦，都浸着过去英魂的鲜血。其实真正的长城是勇者的血肉之躯，他们以自己的肉体守护城墙屹立不倒，保证了索罗菲亚大陆数万年的和平。
　　每天当我推开门时，寒风刺骨，血腥味扑面而来。我会忍不住弯下身干呕，有时候吐着吐着，忽地泪流满面。
　　我想到那些死在我面前的人。格雷，格兰，伊芙，尤利西斯，他们的血有朝一日也会化成雪花，从苍白色的天空纷纷而落吗？我闻到的，会是他们的血吗？
　　灼热的泪滴落在寒冷的地面上，凝结成冰。
　　这个月，小玄被大贤者送回了异世界。
　　他告诉她，灵魂在异世界穿梭时有极大可能被撕裂，轻则记忆受损，重则神智不清，这也是恶魔过来后肆意杀虐的原因。你的灵魂已经有缺损了，如果再次穿越，可能连意识都会丧失，你真的要回去吗？
　　但小玄还是选择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当她离开前，我跪在地上一遍遍地抚摸她的长发，说，答应哥哥，好好活着，离战场远远的，别在过来了，好吗？
　　她伸出小小的手臂搂住我。我感到脖子一阵滚烫，小玄的泪水一点一滴地流进我的胸襟内。然后她用额顶的黄色标记顶住我的脑门。柔白色的光渐渐将我吞噬，恍惚中，我看见一个云上村落。
　　那里安详宁静，没有痛苦和纷争。遍地开满星光草，梦幻般地一直烧到天际，偶尔有几个小木屋坐落在更远方的云雾里，隐约还能听见嘹亮的鲸鸣。鲸鸣越来越近，我看见额顶有着黄色标记的村民骑着巨鲸冲破云雾出现，身后跟着一群白羊。他们清晨骑鲸牧羊，傍晚来到村落的最边缘，在云瀑前浣衣沐浴，偶尔不小心掉落，还会有一只岩石巨手从云海深处伸出，将他们接住，再轻轻送回云端之上。
　　泪水不知不觉落下，我听见小玄在最后踏入魔法阵的时候说，大哥哥，一定别忘记我。如果战争结束了，如果可能的话，和阿娅姐姐一起来我们的村庄吧，我们一起生活。这里真的，很美很美很美…
　　我把小玄传给我的场景用魔力保存下来，托梦给了阿娅。我看见她泪流满面，但还是没有醒来。
　　自我们回来后，阿娅一直在沉睡，大贤者说尽管她能抵抗【混沌】，但这次的【混沌】浓度太高，她的身体关闭绝大多数生命功能，将所有能量都聚集在对抗【混沌】入侵上。可尽管如此，每过几天我去探望她的时候，总会发现黑色向深处蔓延了些。阿娅还是挡不住【混沌】的力量。
　　我告诉了大贤者阿娅体内的【混沌】具有生命，也告诉了他，第一次遇见被【混沌】附身的小玄时，【混沌】念出我的名字，要杀死我的事。
　　大贤者只是摇头，说【混沌】本身没有意识。它是上古之神一丝力量的体现。力量不会有意识，但人的黑暗面有。
　　可小玄在之前并不认识我，她的黑暗面怎么会叫出我的名字呢？
　　也许操控小玄的身体，不是【混沌】。
　　那既然不是混沌，为何它又会与【混沌药剂】产生共鸣呢？
　　问题深究下来，大贤者也不知道答案。但以目前的蛛丝马迹来看，【混沌】绝非上古之神单纯的力量体现，它隐藏的秘密，各种族数万年都没有完全理解。
　　唯一能够追查的线索，似乎只有雷霆城。
　　那里，究竟有什么？
　　日子就这样在我的梦和疑惑里滑过，一个月后，我终于推开了大贤者的门。